风雪势愈急,三人坐于堂里,躲在门口烤火。彭晴在房门前,阿丑做堂门后,李莲房则在正对着堂门处,余安在房间里沉沉睡去。阿丑蹲在地上往炭盆里加炭,伸着小小的手,摇摇晃晃地取着暖,头上的红绸一长一短,有些散了,他浑然未知。
彭晴将钵体放在腿上,轻轻搅拌着治疗李莲房伤痕的药膏。她寻遍了各处,也没有找到刮条,只能用手指蘸了药膏,仔细地抹在李莲房肌肤上,她心里暗暗较劲,要每一寸伤口都抹匀。
“有些凉,你忍一下。”彭晴提醒道,将淡绿色的药膏轻柔地抹开在李莲房脸上。李莲房低垂眼帘,眼下红肿,看上去好像闭上了眼睛。药膏铺上去的一刻,她睫毛微微抖动,眉头轻蹙,紧闭牙关,最后一声不吭。
她脸上有大大小小十几条伤口,新伤旧伤,看上去像个大花猫。彭晴不敢多问,勾起她伤心事,只是强装淡定地给她上药。她凑得很近,药膏淡淡的草香充斥鼻端。看着李莲房脖项处的伤口,开口还是带了难以隐藏的心疼:“其余各处也都上一上药吧?”她指了指脖子和手臂,李莲房顺从地点头,将衣袖轻挽起。
只见她胳膊细瘦如竹,皮包骨之上仍有条条道道伤口,红印和淤青,新旧叠加,各色青紫,竟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彭晴哑然,抿着嘴唇,紧锁眉头,心中如同被绳拧着一般难受。
手下的动作越发轻柔,彭晴弓着身子给她手臂上药,低着头,挡住自己隐隐含泪的眼眶。
“没事,一点都不疼的。”李莲房带着笑意的话语闯入她耳畔。
阿丑也看到了李莲房的伤口,脸上害怕道:“我父亲在时,便说过朱良脾气很差,他总叫我不要同他起冲突,想来就是这个原因了。”他缩着脖子,坐回椅子上,发冷似地哆嗦着双臂。
他一脸稚气,眉毛也浅白浅白的,在火光的映衬下,才有些神采的模样,红绸不长不短地挂在头侧,散落几根碎发。
彭晴道帮他重新梳头,他乖巧地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彭晴旁。他自小便被村里嫌弃,没有同龄人伙伴。两年前父亲去世后,他在村子游荡打杂,可以得一餐半饱。到了播种时,他就学着父亲生前,种些粟米,虽然收成不好,却也足够他挨到了彭晴他们到来。他心中虽然难过,但是从不显露于人前。
如今彭晴要给他梳头,他却有些红了眼眶。
彭晴一边给他扎头发,一边轻轻捏他身上衣衫,道要给他做个新冬衣。阿丑喜不自胜,端坐着道:“那我把家里的棉花拿来。”
“你家里有棉花?”她醒后的两三天,阿丑就已经把家里的锅碗瓢盆被褥水桶等杂物都搬到王老汉的屋子里了。说是日后出去了,这些都不要了,他只带了父母的一件遗物。
没想到他家里竟还有棉花。
“是我幼儿时候,母亲托村长买的。”阿丑小声地提起了村长,有些避忌地看了看李莲房。她脸上并无异样,只是安静地烤火,盯着自己一双布鞋出神。
阿丑又小声地说:“莲姐姐也可以用。”
“那我们雪后就上山去拿回来。”彭晴拍拍他的脑袋,告诉他已经扎好了。看着他年纪轻轻,便满头华发,她心生一丝惋惜。
风声很急,将大门碰地一声撞开。彭晴起身将大门都合上,看着满地的雪花,刘正仿佛流浪犬,瑟缩在角落里发抖。她合上门,让李莲房先在阿丑的榻上休息。她和阿丑将小书房整理一下,计划着让余安住,李莲房和自己住。
阿丑干活很利索,将王老汉的医书整理好,又就着温水擦了一遍桌椅。彭晴反映过来时,他已经将整个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彭晴很惊喜,见他满手透着冰冷的红肿,急忙让他去烤火,自己做完后面的工作。可是阿丑根本闲不下来,陪着彭晴将整个房子都收拾了一遍,在这冬日里,两个人都出了汗。
午后,雪停了。余安休息过后,神色有所恢复。彭晴便和他说起房间的事情,却不料他马上坚持要和彭晴一间房,嘴里嘟囔着什么“夫妻”、“夫妇”之类的话,摆明了不会让步。
他初醒的面容还是有些憔悴,彭晴也不欲同他争辩,晓之以理道:“实在是阿莲身子重,需要好生照顾。”她讨好的眼神看向余安,这一床狐裘,便是最好的了,因此这个床给李莲房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余安将被子掀开,迈开颀长的双腿,下了地,坐在床边,道:“我有一计。”神色异常认真,声音却不复往日清朗,反而有一丝低沉。
他灰褐色的眼眸里映入彭晴的身影,她一身乡野民妇的打扮,却也照样熠熠生辉。“我们搬去村长的家里。”他煞有介事地建议。
如此提议便是玩笑,彭晴见他并未认真,便自己决定道:“若你实在不同意,我还有一个法子。”她顿了顿,余安淡定地听她开口。“我们几个人都住这里,中间用厅堂的屏风稍作隔断便是了,阿莲睡这张床,你还睡榻上,我们把阿丑的小床也搬进来,我和阿丑睡一张床。”她嘴巴一开一合,手指比划着房间各处。
这是她早有的想法,余安为了照顾她都病倒了,他的想法势必要尊重一二,因此大家都睡一个房间,他也无话可说了。
只是要征得李莲房的同意才好。
所幸,李莲房并不觉得男女共住一室不体面,她一手扶着腰间,一手拿着纸笔,道自己儿时也如此和表兄弟一同居住,并没有中原许多拘束。
趁着夜色未临,阿丑和彭晴又热火朝天地搬起了小榻。据彭晴所记得的习俗,孕妇不宜动床,因此他们也不敢从阿丑家里搬来小床,只是挪了小榻,将就睡下。
很快,干枯的树梢处挂上了弯弯月牙,停驻的风雪在这间小屋外偶尔喧闹。
门外廊下,刘正瑟缩着身子,坐在木柴火达成的“垫被”之上,旁边一个炭盆,他时不时往里加些柴火,看着漆黑的天边,眼中愁绪万丈。门里,几人坐在桌前,余安将粥饭分好,自己坐在彭晴旁边,给她布菜。
阿丑见怪不怪只是安静地喝粥,时不时打量一下李莲房。
晚饭是粟米粥和油饼,就着一碟野菜,虽然简单,胜在温馨。屋里炭火充盈,烛光通明,清扫整理之后,放眼看去,整个房子整洁雅致。
彭晴很客气地道谢,余安又端了一小碟红糖栗子糕来,李莲房很吃惊:“余郎君怎么会做这个?”
红糖栗子糕是狼胥关的一道特色小吃,使用粟粉和糖水混合蒸制,入口即化,香甜松软。这个味道,李莲房已经两年没有吃到了。
余安让他们都尝一尝,嘴上轻描淡写:“顺手做一做,给大家尝个新鲜。”眼里却飞快地瞥了一眼彭晴,见她品尝后面露微笑赞叹,又不经意地移开了视线。
“好好吃!”阿丑心直口快,他今日一整日都很快活,听彭晴、李莲房说了许多山外的事情,又拿了棉花下山,想到不日他就要有新棉衣穿了,他心里美滋滋的,这个糕点也简直甜到他心里去了。外面的东西都这么好吃吗?他越发期待起到山外的日子。
久违地吃到了家乡的味道,李莲房也展开了笑颜,对阿丑介绍起来:“等我们回到狼胥关,你还可以去千喜居、凤鸣堂,还有许多的铺子,那里什么糕点都有!”她回忆起昔日的家乡,余安没有说话,彭晴却轻轻皱眉,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沉闷。
见状,余安握住她桌下的手,却没有看她,只是左手端起碗,抿了一口粥水,假装将注意力放在晚饭上,其余二人并未察觉他们的神色。彭晴没有挣脱,只是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似乎这样子,她才能得到一点力量。
入夜了,几人准备各自安寝。其中,李莲房便睡在了最里边的大床,盖着最暖和的被子,用屏风横挡着。远远角落里,分别一南一北地放着两张小榻,临睡前,余安又道阿丑到底是男子,还是和自己睡好些。
阿丑闻言,马上答应,没有一丝一毫地忤逆。彭晴无奈,只得由他们去了,她原以为阿丑会愿意和自己一张榻,没想到阿丑更喜欢武艺高强的余安。
果然是男孩子。彭晴这样子安慰起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到余安对阿丑的警告。
而对于阿丑而言,他第一天就意识到余安是一切以彭晴为重的,而余安的手段异常凌厉。因此讨得余安的欢心对他出去外面至关重要。他拿起自己的小枕头,心里向彭晴致歉,麻利地躺下了。
夜深露重,彭晴就着最后一根烛火穿过细线,在尾端打结,却发现有人挡住了自己的光。她抬起头,却是余安,他披着长袍,有些不满的样子。彭晴以为他身体不适,忙放下针线,站起身检查他各处:“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