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似乎是在一瞬之间,脑中思绪还未尽数归来,胸腔内的咚咚声却已传入耳中,沈念猛然一惊,竟是被自己的心跳声唤醒。
他伸手摁住胸口,缓了好一阵子,才喃喃自语道:“活了……真是活了……”
他心内道不清是甚么滋味,只是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岩石,这青石倒悬如尖斗,上宽下窄,下端好似利刃一般正对着沈念,看久了还真有些莫名发憷。
沈念心神尚未完全平静,虽觉这青石怪异,但想其是那神柱所变,应也不是甚么祸害玩意儿,便也不再多想。他静静躺了片刻,只听耳畔有着轻微水声,还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再未听得其他声响,他这时才觉不对,陡然坐起身来,却见自己身上衣物完整,身下的床榻也变回了起先的白玉石床,他心中更觉不妙,忙出声唤道:“仲亭——”
只有回声相应,昏暗洞中却无人影。
沈念心中一慌,暗道:难道真是我思念太重,才有所误听?
他面色一白,心绪大喜复大悲,但一想到昨日孟涯的种种异样,总也不能完全说服自己,又暗想:当初我在傅府破除封印,致使孟涯埋下的灵力有变,这才招来那人,可他那时并无仲亭的记忆,连我在凡间的姓名都不知晓……那番表现,莫非是装与我看?不对不对,那时我并未看出丝毫异样,他当时的冷淡也与如今不同,只一抬眼便能叫我双腿发软,分明还是积山上的那人。这便是说他那时果真无有凡尘记忆……那此刻呢?我身上三道封印早已破除,他留在凡尘的神识也已归位,按理、按理……
凡尘之事太过惨烈,碰着便疼,沈念实在不愿多想。他先前又是心存死意,就这般浑浑噩噩过了多年,直至孟涯再度出现,才逼得他不得不回忆往事。
可若孟涯真能记得凡间诸事,那他……他又是谁呢?即便他拥有仲亭的记忆,即便他知晓二人过往,难道便会如仲亭一般待自己一心一意?
不……他断然不会……
沈念跳动的心忽又沉寂下来,霎时觉得自己的试探无用又无趣,孟涯定是早就明白此事,昨夜相戏,也不过是要看他自取其辱。
沈念心口发闷,却又有种果真如此的笃定感,久思之后反略觉轻松。
也便在他沉思之际,耳畔的窸窣之声愈发明显,沈念无法假作未察,便又从石床上下来环视了一圈,最后在床尾的一处发现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锦囊。
囊中不知装着何物,正动个不停,沈念心生好奇,拿过此物正要翻看,触手时却觉一阵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拧着眉看了半晌,口中低喃道:“这东西之上好似有我的灵息?莫非是我隐月洞中的宝贝?”
他伸手将这锦囊打开,正要一探究竟,却见这锦囊口子一开便愈张愈大,袋中更是挤出两只毛茸茸的脑袋——这里头竟是装了两只小狼!
沈念吓了一跳,忙扔下锦囊后退数步,提防地望着二狼。两只狼崽却是未看向沈念,只在那白玉床上打滚,口中痛苦呻吟道:“烫烫烫——救命救命——”
二狼的后肢都还被困在锦囊中,逃脱不得更显狼狈。而沈念听他们童声稚气,心下愈加生疑,但还是伸手捏过锦囊的两角抖了一抖,竟真将二狼抖出了锦囊。小狼们甫一得了自由,便连滚带爬地冲下了白玉石床,正要往那池中游去,却被沈念捏住了后颈,只听其低声喝问道:“哪儿来的小妖敢来我这儿撒野?”
小狼们接连受了惊吓,早失了反抗之心,还真叫沈念一句话就给唬住了,竟未发觉身前之人并无灵力,守善率先解释道:“有怪人捉了我们进来,不是我们硬闯!”
怀恩更是颤颤:“你、你是水底的大蛇妖吗?你别吃我们……”
沈念听言好笑,他从前在北坞山时便喜欢吓唬小孩儿,在凡间时也总爱逗弄弟妹,此刻见这二狼如此怕他,更是板了脸吓道:“这可由不得你们,进了本大王的洞府就得听本大王的话!正巧大王我的洞中缺几个可用的手下,便由你们俩个替我守门看家,听明白了?等有下个不怕死的进来,大王我开了恩典,再放你们出去。”
守善不服道:“你这么有本事,还找甚么看家的?”
怀恩却更怕了:“那、那要待上多久?那不是见不到爹娘了?”
沈念见他们耸着鼻子煞是可怜,只逗了几句便放了他们,起身前还揉了揉二狼的肚子,笑道:“还不快走?等本大王改了主意可就晚了。”
二狼挤在一块儿还有些不敢置信,但见沈念无有阻拦打算,便也急忙跳进了池子,乱刨一阵后极快地游到了对岸,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往洞口奔去。待他们跑了一阵,久听不得动静后,沈念才皱眉道:“莫非他们真能出得洞去?”
沈念眼睛一眨,他想到孟涯恰巧不在,心中登时一喜,也匆忙涉水而去,循着光亮一路走至了洞口。外头天已蒙蒙亮,细雨仍旧下个不停,沈念一出洞口便觉一阵冷意袭来,他衣衫早已湿透,这时仰头四望,见四周雨幕笼罩,自己竟是无处可去。
也不知为何,瞧着漫水孤天之景,他这时竟还能想起那句诗来,沈念双唇一碰,低声念道:“天半忽惊霖雨来……”
他心内惆怅又起,实不愿留在洞中,这时恰见湿泞山路中留下几串爪印,一路往山下蔓延而去。沈念见之一喜,心道:那俩小妖似是熟悉山路,我随他们而去,应能下得山去。
如此想罢,他便沿着此路而下,不想未走出多远,这爪印忽又消失不见,沈念心中甚奇,便在四周搜寻了一番,见那爪印虽是不见,可一旁的岔路上却出现了几个孩童足印。沈念心内稍诧,又沿这岔路而行,果真在不远处一片密林中听得几句私语,语气甚是惊慌,听声音也正是洞中那两只小狼妖。
沈念皱着眉走近一瞧,不见小狼身影,反是两个五六岁模样的孩童正蹲在一具尸首前,左手边那娃娃口中还在嘀咕道:“守善,咱们叫了半晌也不见他醒,这人该是死了吧?”
右手边那个点了点头,回应道:“这死人瞧着真是面熟,是不是昨日里和那白脸叔叔一块儿来的?我也记不着人名,咱们还是记着位置,先去寻狐叔再说!”
二狼一番商议,正要手牵着手往山下走去,一回头却见沈念站在身后,二狼登时惊慌失措。守善护着弟弟,这时倒是积蓄了勇气,朝着沈念呲牙道:“你跟来做甚?要真捉了我们回去,我爹爹知道了可不会放过你!我爹爹本事可大了!”
沈念的眼神却是十分怪异,他盯着二狼的小脸看了半晌,心内已猜到其身份,一时也没了逗弄的心思,只是上前几步,看着地上这具面容青紫的尸首问道:“你们认得他?”
守善哼声不答,怀恩却老实道:“不认得!就是有些面熟,好像在狐叔的客栈中见过。”
地上这人虬髯满面、身高体壮,实不像是会横死山林之人,偏偏此刻却伏尸深山密林之中。尤其他死相还甚为凄惨,面目狰狞扭曲,双手十指皆倒扣着插在身下脏污的泥水之中,两只眼珠子更是诡异地凸出,几乎要迸出眼眶。
沈念自然不认识这人,可乍一瞧见,却觉其死相有些莫名的熟悉感。他回忆了半晌,心内想起一人来,乃是当初横死在城南观音庙的一个小贼,他早忘了那人姓名,但还依稀记得那人也是暴毙而亡,且死相凄惨。
更要紧的是,也就在那小贼暴毙之后,他和仲亭身边便接二连三出现了许多怪事。
思及此,沈念心中一震,伸手欲探究竟,可手指一并才记起自己如今灵力全无,只好咬咬牙收回了手。一旁怀恩见状,仰头问道:“大王叔叔要做甚么?”
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叔叔,还是大王叔叔,这小妖还真是呆笨。沈念本欲嗤笑,但见小娃娃的眉眼肖似故人,又咬了咬牙不再多言,只是佯装深沉道:“你们这俩小妖既已化形,身上应该有些灵力,本大王就来考上一考。”
他见怀恩呆呆的瞧着就本事不大,于是转眼看向守善,不顾其怀疑的目光,冲其言道:“符咒会了哪些,可会‘移形’之术?”
守善撇嘴道:“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我看你是会也不会,不如不会!”沈念故意激道,“世上咒法何其多也,你就算滚瓜烂熟背会了许多,事到临头却不会用,不也无用?”
怀恩狠狠点了点头,看向沈念的目光多了几分崇敬,守善却被其说得面上一热,她看向地上那具尸首,不解道:“爹爹说‘移形’之术是用以看妖物原形,可这人明明是个凡人,虽是死得有些古怪,也不该用‘移行’来看?”
沈念故作深沉道:“你试上一试不就清楚了?”
守善紧张地看了沈念一眼,她还是头回在外人面前施展术法,心中怯意虽重,可最后还是撇着嘴伸出小手,心口合念咒诀,在那尸首之上遥遥一划,童声稚气道:“现!”
尸首之上刮过一阵阴风,先是掀过这人衣物而去,接着又见其皮肤皱起,这幅皮囊隐隐有些破败之相。然而半晌过后,任凭守善施法再多,也仅能吹皱这尸首的皮肤,却未见其内里有何异样。
沈念眉心一拧,心下暗道:看来这人真是个凡人无异,可这死法……
他转而冲着守善道:“换个咒诀,用‘拓印’之法。”
此法便如其名,能印出凡人身上所下咒痕。这术法也是最简易的咒诀之一,多为小妖所使,若依沈念从前修行,一眼便能瞧出咒诀,根本不需此法。
而二狼不出沈念所料,果真学过此咒,守善听言变换手势,嘴里又念了几句,果见阴风休止,反是这尸首心口冒出一阵黑烟,黑烟瞬息即散,却在其心口处烙下一块儿巴掌大小的印痕。
沈念见其形状,面色一白,抿唇道:“穿心咒。”
守善这时也收了法术,气喘吁吁问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啦?”
沈念并未作答,只是冲着两个娃娃道:“走罢,下山去,等寻着人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