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乡梅熟雨如倾,五月下旬,正是黄梅挂枝的时节,整个仓平县都是阴雨连绵。仓平位于潮江以南、夷山以东,地界上群山绵延,锁的湿气更重,故民间有戏言,也管仓平县叫作“衣不干”。
县内又有小村名唤倒石村,便在夷山脚下,因其村内有一倒悬青石而得此名,此景多为文人墨客所喜,故而倒石村虽小,来往之人却较寻常村落多了许多,村外还设有一二客栈,做游客歇脚之用。只这客栈有些古怪,好似凭空出现一般,村民们也说不清是何时开设的,只道开了也好,那的茶水可是好喝!
然而村内虽有一块“神石”坐镇,倒石村毕竟也还是穷乡僻壤,村头的客栈也甚是简陋,拢共只有竹舍两间,店家许也知晓自家寒酸,便在屋外又搭了桌椅数张,平日里摆着气派些,也好赚些过路乡民的茶水钱。
这一日,夷山脚下依旧是细雨冥冥,过往行人依旧是衣衫濡湿,只是倒石村的小店外却来了几名不同寻常的客人,共有三个,皆是年近三旬的高挑汉子,外披蓑衣,神色肃然,互相间却都不说话。一来客栈便问店家叫了一壶茶水,也不落座竹舍内,反是坐在店外湿漉漉还浸着冷气的椅凳上。几人客气地推杯示意,然茶已斟满,却无一人动杯。
老店主在屋内看了眼,口中不屑地哼了一声,掀帘探出个脑袋后却又转了脸色,面上堆出迎客笑意,好声好气道:“咱们倒石村没甚好东西,只这茶水尚能入口,来往的客人没有不说它好的,客官们不如尝上一尝,吃个味瞧瞧?”
三人却仍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闻外事的模样,店主见了小声骂道:“甚么东西,还来我这挑三拣四?”
说罢,转手掀开竹帘,又从屋内走了出来。几人这才看清了店主样貌,乃是位模样寒酸的瘸脚老汉,面色饥黄、瘦如麻杆,走路时手脚都在抖颤,他走至几位大汉桌前,客气赔笑道:“几位客官是打哪儿来的?”
三人齐齐转脸看向店主,却都不说话。老店主面色不改,却也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几位远客,这才发觉这三人虽年岁相仿、体态接近,然气度上却截然不同,三人之间似乎也并不相熟。只见左手边那汉子虬髯满面、虎目生威,似是个拳脚厉害的,右手边这个则是凤目美髯、双目半阖,又颇有些文人气派,最怪的还要属正对着的那人,三人中唯有此人戴了顶斗笠,将大半张脸都遮盖其下。
店主起了疑心,他将双唇紧闭,动作轻微地鼓了鼓腮帮子,迎面便吹来一阵刺骨冷风,风儿也就正正好好掀过了对面那人的斗笠,露出了其下一张惨白的面孔。这男子也的确是三旬年岁,面容极是俊美,只是他的肤色较常人白上许多,双瞳也是浅淡的灰色,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死气。
老店主霎时瞪大了双眸,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一张老脸再也兜不住笑,颤巍巍言道:“客官慢用、客官慢用……”
他心中直骂晦气,转身便欲躲回竹舍,却叫身后那人忽的叫住,只听其道:“店主留步。”
店主不甘不愿地顿足回首,又客气问道:“客官是要添茶倒水?”
那男子却摇头,板着一张死人脸,道:“倒青石怎么走?”
店家松了口气:“客官原是问这个,几位都是来看那倒青石的?”
几人微微颔首,那文人模样的男子开口道:“半路相逢,听闻此处有奇景,便结伴来看。”
虬髯大汉也道:“人多热闹嘛。店家这客栈开了多久,正巧今日只有咱三个来此,不如我付你些银两,你来替咱们带路?”
“不急不急。”老店家又转换笑脸,走近斟茶道,“客官们先饮杯茶水歇歇脚,这天冷得很,先暖暖肚子,咱们才好上路。”
听闻此言,左右两人都是眉头一皱,又极快地扫了眼桌上瓷杯,仍无饮茶打算。只有那死人脸神态不改,只是仰着头看向店家,修长手指轻捏茶杯,道:“此茶可有名字?”
“山野粗茶,哪有名字?客官若是懂行,不如给咱家茶水取个闲名?”
男子却是仰头一饮,将杯中茶叶一块儿吞下了肚,喉结滚动,而后开口:“喝了茶,你就能陪我说话?”
那文人打扮的男子看他一眼,眉心更是紧锁。虬髯大汉却是接腔:“店家是怕我们白吃白喝不给钱?”
说罢将钱袋扔在桌上,豪气道:“银子管够,你有话直说!”
老店家挑了挑眉,道:“这两位还未喝茶呢,可是怕我这茶中有异?”
他走上前,刚要拿邻桌的杯子,对面那男子却已在自己杯中斟上茶水,不声不响地递至店家身前。
店家动作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不愿,但仍是接过了茶杯,也是仰头一饮。
左右二人见状对视一眼,虽不情愿,但还是拿过面前的杯子轻抿了一口,又双双皱眉开口道:“难喝。”
此言一出,这二人皆是一愣,尤其是那文人打扮的男子,似是觉出了有异,双唇紧抿,转头瞪向店家。
这老店主此刻却是扬唇一笑,神色颇为嚣张,又拉开长椅落座,冲几人道:“难喝不要紧,管用就行。说罢,叫甚名字,来做甚么的?”
“章叹威,来寻青石。”先开口的是那虬髯汉子,他说话时面容狰狞,额上全是汗水,甫一说完便拍桌站起,怒骂道,“你给我们喝了甚么!?”
店家搔了搔脸,鄙夷道:“换人说。”
“扬……凤……”右手边那凤目美髯之人亦是狰狞不已,他不复往前姿态,狼狈地用手捂着嘴,话音却仍从指缝中泄出,“杀人夺、夺石……”
此言一出,章叹威登时大怒:“我早知你不安好心!”
眼见二人剑拔弩张,似有动手架势,店家又不急不缓地鼓了鼓腮,二人霎时安静下来,虽神态惊惧,却是缩手缩脚坐在凳上,双唇紧抿,难发一言。
店家又转眼看向对面那死人脸的汉子,那人却是神态自若,拿着先前用过的瓷杯,又仰头灌了几口茶。店家双目微狭,总觉此人举止动作有股莫名的犟劲,与其俊美外貌极不相符,再观其眼神更是不怀好意,他便也不再装傻,直冲冲问道:“喂,问你话呢!姓甚名谁,来做甚的?”
男子不答,店家愈加气恼,拍桌又叫:“你不说话看我作甚?”
男子这时却开了口:“你的脸好看。”
章、扬二人闻言,面色都十分古怪,他二人虽动弹不得,可眼珠子都往老店主这厢转,看着这店家干瘪枯瘦的老脸,又转而看看男子惨白俊美的面容,更是浑身一抖。
“段言。”男子又开口,双眼仍未从店主面上移开,“你又叫甚么名字?”
店家叫他看得极不自在,干瘪的面皮也挡不住其下恼怒神态,他自然不愿回话,清了清嗓子正要出言讥讽,谁料开口却是如实答话:“狐九。”
狐九浑身一震,瞪大眼看向段言手中瓷杯,大怒道:“狗娘养的,你算计我!”
他言语虽怒,心中却起了退意,心知眼前这人术法高强招惹不得,需得早谋后路,于是狠狠骂了几句,转身便要回至竹舍。
段言却又在身后唤道:“小九留步。”
他声调清冷,偏偏称呼亲昵,叫得狐九浑身难受。狐九转回身,故意干呕几声,面上极尽嫌恶道:“再乱叫就割了你的舌头,老爷我店中正缺盆下酒菜!”
段言却道:“他二人还有话要说,小九不如听上一听。”
狐九重重哼了一句,眼珠微转,将视线落在扬凤身上,开口道:“你先说,来寻青石作甚?”
扬凤咬着舌头不吱声,狐九见状嘴角下撇,又同先前一般口中吹气鼓了鼓腮,见那扬凤似要松口,他便走上前来问话,转眼却见段言正笑看着自己。
狐九心中发毛,后颈好似叫人吹了一口冷气,心内又厌又疑。
段言却道:“好看,你再吹吹。”
狐九咬着牙,转而将怒气撒在了扬凤身上:“一块破石头,你来寻它作甚!”
扬凤早将舌头咬出了血,却仍旧挡不住狐九法术,一面忍着口中痛意一面说道:“此石是前燕龙脉所在,我奉命来此,问路探石。”
狐九拧着眉说道:“甚么狗屁?”
扬凤却道:“当年前燕太祖程鸾未起兵之前,不过是镇南将军部下小卒,而后大梁内乱、幼主登基,萧大将军又生死不明,他才借其名号起兵反梁。然而当年战局动荡,他手下只有几支残兵,按理无有机会在乱世出头,却不料……”
扬凤说至此处,看了眼对面的章叹威,又看了眼身侧的段言,见他二人都是不言不语,那老店主则是环手皱眉,神情极是不耐。
他不受己控,嘴上又道:“却不料在灌南一战中,他铁骑孤入,直捣西戎老巢,不仅击杀了数名敌军首领,自己更是毫发无损,经此一战,太祖才是声名鹊起,才有了后来的招兵揽将、北进称帝。只是事虽如此,却极少有人知道灌南一战究竟发生了甚么……太祖当年击杀敌寇毫发未伤其实是因为……他是在梦中作战,梦里他见到了一只神鸟,其羽泛青、其形亭亭,口吐人言,与其传道‘汝为吾身,受吾之尊,循吾所引,劫道亦归真’神鸟说罢身形消散,只留下一青羽。太祖拾羽在手,便觉身有神力,故而孤战得胜,扬名天下。”
“而太祖梦醒之后,遍寻青羽而不得,只隐约记得自己梦中将青羽落在了南面,于是称帝后又派多人找寻,可至死仍未能寻见。当今圣上亦是大燕遗脉,为稳固江山,又派人四下找寻,只是这回……却找到了这块倒悬青石,其所成年代也约摸是梁末燕初,它不仅是天外飞石,还正巧是碧青之色,皆与太祖梦中所得类似,故而我受圣命来此探寻。途中若遇不怀好意者,杀无赦。”
前燕覆灭已有多年,中间又经由几轮宦官夺权、内争外斗,而后又有前燕皇族复辟称帝,迁都潮江以南,也自号大燕,便是如今江山。
只是这些争争斗斗都只是凡间之事,狐九不爱听,便打断道:“少说这些没用的,你就说你来此处作甚?看了那青石,然后呢,莫不是要派人来抢?”
扬凤惶恐道:“我怎敢!若真为神石,自然该派兵镇守,如何可轻动分毫?”
狐九听了却不屑道:“你们凡人便只会瞎想,上头那些神仙何曾在乎过你们?你们得了一些好处便感恩戴德,殊不知那只是神仙玩乐之举,他们早已将凡间之事忘却。即便这青石真是神仙遗物,一入凡尘定然也无了用处,你寻着又有何用?还说甚狗屁国运,若真有此,那前燕怎会灭亡?得了得了,你看着精明,却是个无趣的蠢货,待会儿我便将你迷晕了丢出山去,叫你再也找不着进村的路。”
他越说语气越冲,好似真与天上神仙有何过节。狐九这一番话说完,起先叫段言激起的火气总算小了一些,正要再与章叹威问话,却听段言又忽的来了一句:“你骂人也好看,再多骂几句。”
狐九额上青筋直跳,又要发怒,他正欲动手之际,屋后竹舍上却传来一道童稚笑言:“我就说狐叔撑不过三句便要发怒,还是那白面鬼更厉害些!是我赢了。”
“可是他二人还没打起来,分不出胜负的。”另一道童声嘀咕道。
“怀恩真笨,狐叔从一开始就输了,你竟还看不出来。”
狐九听到这话,登时大惊失色,转头见两小娃娃正在楼上窗边探头探脑,半个身子都已探出了窗,吓得他猛拍大腿,大叫一声:“祖宗!”
说着也不管身上这幅□□精的皮囊受不受得了,飞身冲向窗边,将两个娃娃提溜着抱在怀中,又匆匆飞下楼来。
果不其然,狐九灵力一涌,这破败皮囊便失了效用,叫其随手一撕扔在一旁,狐九又转身朝那两娃娃骂道:“说了不准出屋、不准出屋!你们在窗边作甚!”
“我们只推窗看看,不曾出屋,你不准向爹爹告状。”
狐九见二人理直气壮,心头更是憋闷,堵得他极为难受,偏偏这两尊大佛又招惹不得,他心中叫苦不迭,却也只敢在背地里骂道:我若是说了这事儿,你爹回来定要找我算账,我作甚要说?
他正要再凶上一凶,却忽觉后颈一凉,转头一看,已见段言杵在自己身后,鼻尖还凑近轻嗅。狐九打了个激灵,顿时惊怒不已,回退了几步骂道:“你去那头坐着,不许走动!我问你时你才可答话!”
可段言却自顾自说道:“你长得这般好看,为何要披着他人的皮囊?”
段言此话却是不假,如今狐九伪装已脱,早不是先前那副老朽之态。现今观其容貌,只见他年约十七,姿容极是昳丽,眉眼身段、情态声调都叫人难辨雌雄,他不说话时已是美极,然此刻眼中含怒、腮起红云,则更有一派灵动。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