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烛光,萧镇环视数圈,心内疑惑愈盛:“我虽从未入庙参拜,但也听周遭之人说起过,庙内该有香炉佛鼎、拜垫签筒,为何此地一物皆无?除了原先那怪佛静坐其内,这里哪像个寺庙?”
此地实在空旷,叫人身处其内便不由发慌,而如此空地,自然无处可供藏匿,二人逡巡一遭,仍是不见梁修和那逃犯的踪迹,真是怪也。可更怪的还要数两侧的红烛,烛光映于灯纱之上,轻摇慢摆,竟透出些许旖旎袅娜之色。
佛门之地,如此亵渎,实在怪异。
“这地方……倒像是甚么婚房。”沈念喃喃道,“那妖怪竟还是个有情义的?”
他二人自然不知,此处本是梁修与他那妖妻拜堂成亲之地,只是后来久不居住,才成了这般模样。
萧镇未听清他言,搜寻一番无果后便又转头去瞧沈念,却见这人已是绕步走至石座之后,也不知在看些甚么。萧镇走上前去,孰料沈念见了他,又板起脸来作了副冷淡模样,萧镇问道:“禄郎这是何意?”
沈念点了点足尖,朝他一指:“这地下有东西。”
萧镇低头一看,只见地上规整非常,哪有通道可往?于是凑至他耳畔,低声求教道:“愿闻其详。”
沈念面上一热,捂着耳朵说道:“仲亭这是在求我?”
萧镇退后一步,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瞧。沈念向来不是他的对手,只好低声道:“罢了,我带你下去吧,只是这回你可得蒙了眼去——不许问我为何,总归我是说不出缘由的,你若不愿,咱们这便回去。”
萧镇冷哼一声,闭上双目,算是应下。
沈念便将手收至背后,在转回时手中已经攥了条黑布,这布条瞧着普通,边缘处却绣了些怪异花纹,不时隐现金光。
沈念垫着脚为萧镇蒙眼,他有心与其亲近,便放缓动作,又刻意贴近了些,在他脸侧左摸右瞧,心中亦是窃喜不已,还盼着这人能给些回应。只是萧镇不受其扰,仅是微侧过脸,嘴中却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禄郎,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沈念动作一顿,含糊道:“这便是仲亭高看我了,只怕——只怕往后这句话还得由我来问仲亭。”
他将黑布系好,又伸手去摸萧镇右手,那人这回倒是未躲,由着他一番动作。这时又听得轰隆巨响,萧镇只觉耳畔有冷风拂过,随后便听沈念叮嘱道:“仲亭随我牵引而来,切不可擅自动作。这地下有精怪作祟,专吃孩童,你今夜捉了它去,便好向官府交差,至于你立功之后要去作甚,我便不过问了。”
萧镇冷声道:“禄郎适才可不是这番说辞。”
沈念露齿一笑,转念又想起这人现下目不能视,自己笑了也是白笑,便收起了笑脸,只在心内暗叹:总归你有神力护体,今夜过后怕又要忘却诸多事宜,我同你多说几句又如何?
他撇了撇嘴,转言道:“仲亭可是怕了?若是如此,咱们这时回去还来得及。”
萧镇不答,反是捏了捏他手心,示意这人往下行去。沈念便牵着他手,另一手并起两指,在空中一划而过,那偌大黑洞中便蓦地现出一簇火球,此物悬于空中,在二人面前跳动几下,又往地下跃去。
沈念并未急着下行,反是转身瞧了瞧身后庙殿,口中轻声念道:“破——”
庙内诸物顷刻间又化作原样,他心内颇疑,暗道:那怪佛分明是件死物,这庙内灵力亦是低微……究竟是谁在此故弄玄虚?
他又思及刘贰身上的“穿心咒”,那咒法颇为繁复,可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非是大能无法使出——可那咒术如此精妙、此地布法却这般简陋,难道不是一人所为?
沈念不是心思缜密之人,一番回想下来已觉烦扰,便甩了甩头,暗暗说道:我才不管这些,只要守着仲亭便好。
于是不再多想,二人便随着那火球一路下行。
萧镇不能视物,只觉周侧渐寒,好似入了冰窖一般,唯有沈念手心温热——这人是家中长子,又因模样俊俏甚得爹娘疼爱,平生从未干过重活,连这双手都养的光滑细软、不似男儿。
萧镇握着他手,心湖内好似落了颗碎石,虽只有一瞬之感,到底已泛起涟漪。他是聪敏之人,如何不知自己心中变化?此刻却也只能轻叹一声,又当作无事发生。
周遭寂静无声,二人不知走了多久,总算下至地底,萧镇侧耳一听,却听得四周似有鼾声。这鼾声应在远处,声量不大,然声息沉重,呼吸间颇显费力,不似人声。
萧镇问道:“是有牲畜在此安眠?”
沈念回道:“正是,仲亭不妨猜上一猜,这喜吃人的妖物是甚么牲畜所化?”
“不是虎豹,便是豺狼。”
沈念语含笑意:“我喜爱狼,尤爱白狼,若这畜生真是白狼所化,我今夜倒可放它一马。”
萧镇皱眉道:“怎可如此黑白不分?”
沈念抿了抿嘴,避而答道:“它躲在此地不敢见人,定是受了重伤,今夜便是无我相助,仲亭一人亦可砍了它的脑袋,提回衙门领赏去。”
“还是小心为上。”
那火球跳动着引他二人前行,这般又走一阵,鼾声愈发明显,好似近在耳畔,沈念便道:“声如雷动,该是只母大虫。”
萧镇反问:“禄郎怎辨雌雄?”
这地下灵息虽弱,却分作了几股,且都挨在一处,想是那畜生身怀有孕,灵力难以维续人形,这才躲于此处。
沈念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只好含糊道:“随口一猜罢了,这畜牲不是雄的,就是雌的呗——诶,仲亭,你说那梁修为何要这般助它,莫非这妖兽是他亲近之人?”
萧镇身形一顿,回道:“梁修非是漳邺人士,我只知其父母皆亡,家中只有一位怀胎的妻子,姓胡。”
“胡氏,虎氏——看来此处多半就是这位胡夫人的藏身之地了。”
萧镇闻言冷然:“若梁修非是受它胁迫,反是纵妻害人,则罪该同诛。”
他二人刚做了打算,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粗沉虎啸,听来极有威势,那母虎好似叫人惊醒了,现正出声驱赶。
萧镇疑道:“它可是觉出我二人在此?”
沈念摇了摇头,面色亦显沉重。他之前趁着萧镇目不能视,已在二人周侧布下结界,以这母虎之能,决计发现不了他二人踪迹,可它现在却是受了惊吓……
沈念心中一紧,他如今虽是术法被封、灵力有限,却也不该觉察不出他人动静,除非……这人较自己更为厉害,乃是得道能手。
遭了,若是叫他发现自己滞留凡尘,不知会惹出甚么麻烦。
沈念咬了咬唇,垫着脚凑近萧镇耳畔说道:“看来此地还有外人,仲亭是要现下就去,还是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敌友未分,先避至一侧。”萧镇即刻便道。他握紧沈念手心,二人寻了一处暂避,萧镇却又迟疑道:“蒙眼多有不便,可否将此物取下?”
沈念忙按住他手,警告道:“不可——此地毕竟是妖物住处,多有瘴气害人,这瘴气最是毒目,仲亭若拆下此布,明日定要变作个瞎子!”
他心急之下,囫囵出口,又叫萧镇套了话去。那人颔首相应,平静道:“禄郎懂得甚多……不知你又是甚么精怪所化?”
沈念呼吸一滞,心内骇极,一时竟不敢回话,待到心绪稍平,他才念起萧镇自有神力护体,到了明日定想不起今夜之事,这才安下心来,于是大胆回道:“仲亭是怕我吃了你去?”
萧镇却偏过脸去,俊朗的面庞泛着冷意,语重心长道:“人妖殊途,若禄郎真非凡人,还是早日回了正途,莫要与我多做纠缠。”
沈念动作一顿,紧咬牙关,他好似叫这话戳中了痛处,扬声反问道:“从前说甚么一心求道,如今又换了番说辞,甚么人妖殊途,往后你又要说仙妖殊途!好个孟天霖,说来说去,不过是说我同你不是一路人!”
他声音一哽,不待萧镇回话又是不管不顾地追问道:“天霖,你为何连一世都不肯许我……为何你成了凡人,还是不能心悦于我?”
他心中凄惨,却不见萧镇面容一僵,收紧下颌定声道:“我姓萧、名镇、字仲亭,不是甚么孟天霖。”
二人间一阵僵持,沈念只觉眼内酸涩、面上湿热,他伸手一摸,却摸到湿漉一片,不由苦笑道:“都言妖物狠厉无情,又哪会像我这般?明明你才是妖……你才是这天地间最狠绝、最无情的妖……”
萧镇心中压着怒气,很久以前他便觉着沈念看他的眼神太过痴迷,其中情意不像是对自己展现,此刻听了他话又有哪里不明白?他不愿对沈念好言,不愿自己泥足深陷,更不愿自己教这段虚无缥缈的情爱所缚。
萧镇冷着脸刚欲回话,偏在这时,不远处又响起了数声虎啸,只是这回那声音中却透出了几分凄厉。萧镇心神一定,想那暗处之人与虎相斗,怕是胜其一筹,于是强自稳住心神,定声道:“正事要紧。”
沈念这回却未牵他手,只是拽过萧镇袖口,不发一词,引着他往虎啸处行去。
二人这回所行颇快,不过数步,便闻到了浓厚血腥味。萧镇侧耳一听,只听得呼哧呼哧的兽喘之声,那母虎或许真是受了重伤,此刻竟连呲牙驱敌都无法做到。而除此之外,此地竟还多了一道人声,那人声音微弱,几近哀泣道:“你、你……你不是叶大人,你究竟是……”
说话的正是梁修,那他口中的叶大人又是……萧镇浓眉一敛,将官牢中囚犯一一想过,最后下颌一紧、斩钉截铁道:“东大营,虎威将军叶绍平。”
军务重臣、手握雄兵,却因上谏太子南迁一事而被皇帝扣押至此。有心人一眼便可看出,此案处处透着怪异——时机不对、地点不对、处置更是不对,总归这堂堂虎威将军,竟被囚于这小小漳邺府牢内,皇帝还未派重兵看守,实在是古怪。
更怪的是,他此刻怎会在此?
萧镇不敢多留,催促沈念道:“此人十分要紧,需得护他周全。”
沈念却反嗤道:“那人可比我厉害多了,仲亭还是管好自己。”
听他声音嘶哑,萧镇心中一紧,未再多言。
二人弯绕几步,眼前便突显旷阔,沈念将火球收起,定睛一瞧,见数步外摆了张两丈大小的石床,床上赫然躺着只巨硕母虎,那虎肚下尽是血污,沈念一瞧便是明了——这母虎肚中的小崽儿只怕不保。
这母虎却不管不顾,它前肢一圈,将一男子护在怀中,正是先前消失不见的梁修,他又是何时来了地下?
就见梁修面色惨白,看样子只剩了一口气,而另一侧的地上徒留下一件衣袍、一截铁链,而本该在此的叶绍平却不见了身影。
沈念大大松了口气,见这母虎将亡,他这才双指掐诀,将此地瘴气破除,又转身对萧镇说:“你将黑布摘下罢。”
萧镇抬手一掀,乍见眼前景象,虽是吃了一惊,心内却无惧意,反是上前数步,朝那男子唤道:“梁捕头——”
那母虎伤势颇重,却仍是奋力呲牙,将梁修紧紧护在身下,又不肯叫萧镇上前查看。
萧镇见状沉声道:“梁捕头是叫何人所伤?”
母虎呼哧出声,目露凶光。
萧镇便止步于此,他细观梁修伤势,却见这人未有外伤,反是七窍流血、双目鼓胀,他心内明了,故意叹道:“我明白了,梁捕头非是死于外人之手,反是遭亲夫人所害,难怪你不要我等上前。”
母虎怒目圆睁,狠不得张口就将萧镇撕作碎片。
而沈念本就心有余怒,见了它这凄惨样也跟着嘲讽道:“你修为不佳、擅入凡尘,竟还想靠吃人续命——便是躲得过今日,待天劫来时,只怕也要神形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你这夫婿死于你手下瘴气,也算一报还一报。”
母虎受他二人所激,竟仰天一吼,化作了人形。就见她钗裙凌乱,腹下血红一片,原本姣好的面容也扭作一团,她大声吼道:“滚,快滚——”
萧镇却岿然不动,出口之话更为冰寒:“我等自会离去,可在此之前,还需带走一物——便是夫人的项上人头。”
妇人闻言怒气冲顶,她汇聚残力、两指一并,即刻便掐诀朝萧镇攻去。
熟料她灵力未及,便见萧镇周身泛起金光,金光作盾,将这人完完全全护在其下。
萧镇亦是惊诧,他抬目去见沈念,却见那人匆匆收回手,又是转过眼去不再看自己。
妇人颤声道:“你、你——”
可她一击未成,已无余力,嘴角淌下两道鲜血,面色颓然,终是卸力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