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春迟,四月才生发碧草,顾云庭身披斗篷,隐身悬立于采石场上空,俯瞰脚下蚂蚁般大小的人群,从中寻找着目标。
年节后,贺兰越过完元宵就离山游历,而顾云庭却等到四月才下山。
原因无他,只因原作故事的起点发生在此时,一个北疆的初春,小主角符卿行因为丧父加入了莫希门,从此踏上仙途。
莫希门只是修仙界中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门派,实力微薄。在符卿行加入之前,宗门上下仅有掌门大弟子是先天灵骨,其余人等包括上一辈的师叔师伯皆是先天灵根残破,要靠灵药洗髓换骨才铸能成完整灵根,正式筑基辟谷。
而洗髓换骨的灵药配方与材料被昆仑宫等大宗门牢牢控制在手中,小门小宗不论是门派还是家族,为了晚辈弟子的洗髓灵药不得不对这些宗门卑躬屈膝。
正因如此,符卿行后来才会为了宗门,在昆仑宫的胁迫下,与其他同样被迫的修士组队,冒险前往混沌妖域盗采灵宝,结果不幸被妖域士兵发现。
妖域对外来的人族修士一向格杀勿论,但不幸中的万幸,这队人族修士被抓住时,恰好妖君本君在场,又恰恰好遇上灵冲有事去妖域找昙渊,而灵冲又极其厌恶昙渊杀伤人族,于是这一小队人侥幸留下性命。
然而抓住的偷盗者毫无缘由全部放走,昙渊妖君威严何在?于是昙渊起了戏弄之心,说若有一人能舍生取义,他便认可他们人族的道义,留其他人一条狗命。
没有人想死,包括符卿行。但与他同来妖域的还有同门的师兄,师兄早与师姐互通心意,只等师兄从妖域平安归来,二人就会结成道侣。如今生死一线,倘若没有其他人站出来,师兄定然会为了保护同门师弟舍生取义。
所以,最后符卿行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昙渊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眼,然后颇有诚信,将其他人全部放走。
已经准备好一死的符卿行却没有死,被昙渊洗涮干净了,以俘虏的名义放在身边,二人开始各种纠葛。
而身为主角的符卿行之所以没能一开始就拜入名门大派,走上人生巅峰,反而进入莫希门这个势单力薄的小门派,是因为他的出身同样可怜。
人生前十八年,符卿行并不知自己身负灵骨,甚至不知这世上有飞天遁地的修士。主角家原是俗世里的书香世家,符父亦在朝为官,可惜符父性情刚硬不知变通,朝中无几个交好同僚,今上又非明主,终于在某次触怒龙颜后,符父被政敌尽情织罗罪名,判了个举家流放。
符家被流放到北疆采石场充为苦役,在人授意之下,符父很快一次做工中因监管鞭打身亡。
等符卿行从另一处采石场做完工回来,父亲已经被扔去了乱葬岗喂狗,他连夜跑去乱葬岗寻找父亲的尸身,遇到了在乱葬岗蹲守妖兽的莫希门师兄弟。
这两名修仙的年轻人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腔愤慨,陪符卿行搬回父亲遗体,又为符卿行撑腰报仇。
让父亲入土为安后,符卿行不想再过之前任人欺凌的日子,肯求恩人师兄弟带他去仙门看一看,即便不能修仙,让他学一些武艺傍身也好,而等到了宗门测过灵根,众人发现符卿行竟然不仅能修仙,更是万中无一的先天灵骨!
莫希门喜迎天才,符卿行也如愿以偿踏上仙途。
顾云庭回忆完符卿行拜入师门前的剧情,如果剧情无误,今天就是符卿行父亲出事的日子。
北疆采石场的石工多是苦役,日夜劳作,无论男女老少看起来都面黄肌瘦。
一名中年苦役穿着打了布丁的灰衣,髯须结缕,面容严肃。
他弯腰弓背,吃力地将枕木牵绳扛在肩上,然而不慎脚下一栽,绳子从手中脱落,枕木失衡,放在上面的巨石立刻滑向地面。
他急忙要爬起来补救,监工的鞭子却像饲机已久的毒蛇,一刻不等地抽过来,正抽在脊梁骨上,一鞭子打得皮开肉绽。
中年男人顿时惨叫一声,趴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还不起来!”监工落井下石,听着他痛苦的呻.吟,又噼啪一声甩起鞭子打过去,“还当自己是大老爷?!”
“仔细你一身皮!”
鞭子抽出又一道血淋淋的痕迹,接着毒蛇甩尾般再度抽回来。
浸水的鞭子甩下去虎虎生风,打出响哨,然而抽到半空,却忽然啪地一声,反抽了回去,正打在那监工脸上。
“啊——!!”监工顿时惨叫丢开鞭子,双手痛苦地捂住脸,疼得蹲下身子,指缝里渗出血珠。
“谁,谁……?”他痛苦地抽气,同时从嗓子里发出无法理解的质问。
一道霜白身影从虚空中浮现,无声极有压迫感地回答了问题。
那身影看不见脸,斗篷下的面孔是一团雾气,晴天白日,他周身却散发着森森寒气。它居高临下俯视监工,监工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鬼……是鬼……!
监工仰望半空,面色惨白,脸上血迹还未干,横肉与嘴唇一起哆嗦,说不出半个字。
白色影子不言不答,笼罩在外面的斗篷却动了一下。滚落在旁边的鞭子立刻随之一动,像被人提起尾巴,无声无息飞向白影。
监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鞭子落入鬼手中,长鞭幽幽垂落,影子拖到地上,像是某种动物的脊椎被抽了出来,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口吃人!
鞭影动了一下——监工立刻“啊”地大叫一声,再承受不住,手脚并用爬着逃走。
顾云庭抖了下鞭子,冷哼一声,轻轻落地。
他赶走了欺负苦役的恶霸,附近的苦役却无一人敢上前,他们望向顾云庭的目中皆是惊恐,仿佛看见了妖怪。
顾云庭也不在意,他转过身,把符卿行父亲扶起来。
“咳、咳……”中年男子扶着顾云廷的手起身,咳嗽两声才终于立稳,他颤巍巍松开手,向顾云庭行了一礼,“多谢高士出手相助。”
身处艰难,依旧风骨不堕。
顾云庭目中怜悯又欣赏,开门见山道:“无需多礼,你妻儿何在?”
*
奴籍苦役都住在棚屋,睡的是土炕,烧上火,在倒春寒的北疆勉强能驱散寒凉。
顾云庭随符父找到其夫人后,派了在场的监工去另一处石场喊符卿行,之后便送符家夫妇二人先回住处。
硬生生的两鞭子对凡人来讲绝非小伤,顾云庭担心符卿行父亲一直在外走动支撑不住。
他给了符氏夫妇一副疗伤灵膏,让他们先处理符卿行父亲的伤势,不必招待他。
顾云庭独自坐在炕床边缘,火炉上烧着的水开始滚沸,发出咕噜噜的声响。门外也传来一阵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父亲!”
屋门被人大力推开,冷风随之灌入。开门的少年扶住门框气喘吁吁,显然是跑了一路。
等他喘匀了气抬起头,顾云庭才完全看清他样貌。
少年和其他石工一样是一身灰衣短打,兴许是主角光环的作用,日日风霜劳苦,皮肤却依旧莹透如雪。他左额覆盖了一片厚重的刘海,光洁额头只露出一半,五官秀美,眼睛圆而透亮,此刻正焦急地张望。
少年就好像一只灵动的雪雀,心急如焚扑棱着翅膀一头扎进屋子。
他与顾云庭对上视线,张望的动作顿住。
顾云庭在打量符卿行,符卿行自然也在看顾云庭。
他回家的路上已经从监工与同工口中得知了事情大致经过。父亲出了事,幸好有人出手相助。
这便是救了父亲的……高人?
同工将这位高人形容得分外恐怖,说高人从天而降,形如鬼魅、满身冷气、利爪如刀、变幻莫测。
符卿行知道这些话必然十之七八都是夸张,但他未想到一进门便见到此人坐在床边,若一片薄云轻雪,虽未露真容,却让人感觉分外……温和。
诸般念头一转即过,符卿行先收起急态,端端正正向顾云庭行了一礼。
“今日多谢恩公出手相助,否则家父境遇不堪设想。此恩如岳,卿行若有能为,定当竭力。”
顾云庭看着他。符卿行在书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君子,温良纯善,又因为家中遭遇在鱼龙混杂的采石场谋生两年,兼有几分知世故的玲珑。
如今一见,倒是不假。
顾云庭一番打量后微笑开口:“不必挂怀,先去看你父亲,看完后再来见我不迟。”
符卿行当即不再多言,跑向屋子最里面。他关怀问切,确认了父亲情况平稳后心中稍定,又忙回到顾云庭身边。
他坐好好便听恩公如道:“把手给我。”
符卿行一顿,而后听话地将手伸了出去,只在心中惴惴不安。
救下父亲后便问“妻儿何在”,他不觉得恩公是偶然路过,目见不平继而慨然相助,更像是专门为寻他们一家才来到石场。
若对方一身富贵的气派,看起来像是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贵人”,他会猜想对方此行目的与父亲的罪名有关。然而无论怎么看,他的恩公也不像世俗中人。
一片未知,符卿行如何能不忐忑?
沉默中,恩公手指在他腕上搭了片刻后收了回去,接着符卿行听到兜帽下传来淡淡的笑音。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这是什么问题?符卿行未曾想对方会这样问,犹豫一下,启声谨慎,“高人?”
“什么样的高人?”
“……卿行耳闻恩公从虚空现身,凭风而立,隔空使物,”符卿行顿了顿,“此番风姿,卿行只在话本中的仙人身上见过。”
“那你觉得,仙人当如何?”
此问一出,符卿行忽然感觉他的心头似锣片被人敲了一下,一片震颤。他不知自己到底为何心头发热,只是冥冥之中觉得有些鼻酸。
“飞天遁地,超然红尘。”
符卿行让自己平静作答。
兜帽下的声音好像又笑了笑。
“那么,你想做仙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