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在黑色伞面上的声音,是常昱童对祖国最初的记忆。
她站在墓园里,手指紧紧攥着伞柄,骨节发白。
面前的大理石墓碑上刻着“常昱靖”三个字,底下是一张微笑着的照片——她的姐姐,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
“常昱童,该回去了。”常母在她身后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常昱童没有动。
雨水顺着墓碑滑落,在照片上形成一道道水痕,像是姐姐在哭泣。
她伸手想擦去那些水痕,却发现自己够不着。
十五岁的她,身高还不及姐姐去世时的个子。
“再等一会儿。”她用英语回答,这是她最熟悉的语言。
父母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常昱童五岁就被送到英国读书,十年间只回来过三次,最后一次是姐姐病危时。
她的中文说得结结巴巴,思维也常常停留在英语模式。
人群开始散去,黑色的伞一朵朵离开,像凋谢的花。
常昱童注意到有个女孩一直站在远处,没有打伞,任凭雨水打湿她的长发和黑色连衣裙。
“那是谁?”她问母亲。
常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变:“顾令仪。你姐姐的...朋友。”
常昱童的眼睛亮了起来。
顾令仪——姐姐给她写的信里出现最多的名字,那个让姐姐在病榻上还念念不忘的人。
她合上伞,朝那个女孩走去。
雨水立刻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
走近了,她看清顾令仪的样子——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睛,紧抿的嘴唇。
她看起来比照片上成熟许多,也憔悴许多。
“你好,我是常昱童,常昱靖的妹妹。”她用生硬的中文说,然后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嫂子。”
顾令仪猛地抬头,眼睛瞪大,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你...你叫我什么?”
“嫂子。”常昱童固执地重复,“姐姐信里写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她说你是她最爱的人。”
顾令仪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常昱童,又在半空中收回:“你不知道...我们.…..”
“我知道。”
常昱童打断她,“姐姐什么都告诉我了。她爱你,你也爱她,这就够了。”
顾令仪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蹲下身,在雨中无声地哭泣,肩膀剧烈抖动。
常昱童站在她身边,像个小守护者,任凭雨水打湿她们俩。
“谢谢你。”顾令仪最终站起身,声音嘶哑,“你...你长得真像她。”
常昱童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从未觉得自己和姐姐像——姐姐阳光开朗,而她沉默寡言;姐姐擅长交际,而她总是独来独往。
“我要转学到你的学校。”她突然宣布,“下周。”
顾令仪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
常昱童没有回答——她想了解顾令仪,想弄明白为什么姐姐会如此深爱这个女孩。
顾令仪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
她递给常昱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我高三了,可能比较忙,但.…..”
“谢谢,嫂子。”常昱童再次使用这个称呼,看着顾令仪因为这个称呼而微微颤抖的样子,心里有种奇怪的满足感。
回到家,常昱童径直走向姐姐的房间。
自从姐姐去世后,这里保持着原样,连床头那本《夜观星空》都还摊开在最后一页。
她爬上姐姐的床,翻开枕头下的日记本——这是她的秘密,连父母都不知道她拿走了姐姐的日记。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童童和令仪能成为朋友。她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常昱童轻轻抚摸这行字,仿佛能通过笔触感受到姐姐的温度。
窗外,雨停了,一轮苍白的月亮从云层后露出脸来。
“我会的,姐姐。“她轻声承诺,“我会替你保护她。”
一周后,常昱童穿着崭新的校服站在明德高中门口。
这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名校,姐姐去世后,顾令仪转回这里读书。
现在,顾令仪是高三的学姐,而她是高一的转学生。
“常昱童同学,欢迎来到高一(3)班。”班主任李老师向全班介绍她,“她刚从英国回来,希望大家多帮助她适应。”
教室里响起礼貌的掌声。
常昱童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最后落在窗外——那里能看到高三的教学楼,顾令仪此刻应该在那里上课。
“你可以坐到那个空位。”李老师指了指靠窗的位置。
常昱童安静地走过去坐下。
周围的同学好奇地打量她,窃窃私语。
她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从国外回来的”、“她好漂亮”.…..
下课铃响,同学们三三两两离开教室。
常昱童拿出课程表,准备去下一节课的教室。
“嘿,你是常昱靖的妹妹吧?”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拦住她,“我是林妙,以前和你姐姐一个班。”
常昱童警惕地看着她。姐姐的日记里提到过林妙——“班里那个爱搬弄是非的女生”。
“你认识顾令仪吗?”林妙压低声音,“听说你在葬礼上喊她'嫂子'?真的假的?她们真的是那种关系?”
常昱童的拳头在书包带下握紧。
她绕过林妙,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室。
“怪人。”林妙在她身后嘀咕。
午餐时间,常昱童端着餐盘在食堂排队。
她还不熟悉校园布局,跟着人群来到这里。
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队伍自动分开,几个女生大摇大摆地插队到最前面。
“那是谁?”常昱童小声问前面的同学。
“殷华,高二的校霸。”同学紧张地回答,“别惹她,她家里有背景,连老师都让她三分。”
常昱童打量着那个被称为“校霸”的女生——高挑的个子,利落的短发,右耳上一排银色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正和同伴说笑,声音洪亮,不时爆发出夸张的笑声。
队伍缓缓前进。
轮到常昱童时,她不小心撞到了突然转身的殷华,餐盘上的汤洒了出来,溅在对方洁白的校服上。
食堂瞬间安静下来。
殷华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的污渍,又抬头打量常昱童。
她比常昱童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的眼神让常昱童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新来的?”殷华挑眉,“不知道排队要留安全距离吗?”
常昱童抿着嘴不说话。
她不是故意的,但解释似乎毫无意义。
“喂,我跟你说话呢。”殷华用食指戳了戳她的肩膀,“你是哑巴吗?”
周围响起几声窃笑。
常昱童的脸烧了起来,但她依然保持沉默。
在英国,沉默是最好的防御,那些嘲笑她口音的同学最终会因无趣而离开。
“算了华姐,别跟转学生一般见识。”殷华的同伴拉了拉她,“听阿伟说,她姐姐刚去世……”
殷华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
她再次打量常昱童,突然伸手从她餐盘里拿走了苹果。
“这个就当赔罪了,小哑巴。”她咧嘴一笑,转身离开。
常昱童松了一口气,重新打好饭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她刚吃了几口,对面就坐下一个身影——是顾令仪。
“听说你遇到殷华了?”顾令仪开门见山,“她没为难你吧?”
常昱童摇摇头,继续低头吃饭。
“殷华人不坏,就是爱装腔作势。”顾令仪轻声说,“她以前...和你姐姐有点过节。”
常昱童抬起头,等她说下去。
“初二时候的事了,殷华刚转来,被人欺负,你姐姐帮了她。后来殷华...算了,都是过去的事。”顾令仪似乎不想多谈,“总之,她要是找你麻烦,告诉我。”
常昱童点点头,突然用英语问:“为什么姐姐没提过这件事?”
顾令仪愣了一下,随即也用英语回答:“你姐姐帮过很多人,她不会每件事都记下来。”
她的眼神变得柔软,“她就是这样的人,看到不公就会站出来,哪怕与自己无关。”
常昱童想起姐姐日记里的一段话:“今天帮了一个被欺负的学妹,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像是从未被人善待过。”原来那就是殷华。
“你为什么叫我嫂子?”顾令仪突然问,声音压得很低。
“姐姐爱你。”常昱童固执地说,“她日记里写满了你。她说你是她见过最善良、最坚强的人。”
顾令仪的眼睛湿润了:“她也这么对我说过你。'我妹妹看起来冷淡,其实比谁都敏感温柔'。”
常昱童的喉咙发紧。
她低头猛扒了几口饭,掩饰自己突然涌上的情绪。
“放学后有空吗?”顾令仪问,“我可以带你逛逛校园,去...你姐姐常去的地方。”
常昱童用力点头,生怕对方反悔。
下午的课结束后,常昱童在教学楼前等顾令仪。
秋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校园里,给一切镀上金色。
她抬头望着高三教室的窗户,想象姐姐曾经也站在某个地方,等待某个人。
“久等了。”顾令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换下了校服外套,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看起来比白天放松许多。
她们先去了市中心图书馆。
顾令仪带她到一个靠窗的角落:“这是你姐姐最喜欢的位置,阳光好,又安静。”
常昱童抚摸着桌面,上面有几道浅浅的刻痕,组成一个星星的形状。
“她刻的。”顾令仪微笑,“用圆规偷偷刻的,最后被抓到还赔了钱。”
接下来是河道边的樱花树,艺术馆的天台,最后是小巷子里的小书店。
每一处都有姐姐的痕迹,都有顾令仪珍藏的记忆。
“她经常来这里买星空明信片。”
在小书店里,顾令仪指着一架子明信片说,“然后写上话,寄给我,即使我们天天见面。”
常昱童抽出一张猎户座的明信片,背面还有姐姐熟悉的笔迹:“今天的星星特别亮,让我想起你眼睛里的光。”
这显然是没来得及寄出的一张。
天色渐暗,她们坐在学校后门的长椅上,分享一杯热奶茶。
常昱童小心地从书包里拿出姐姐的日记本,递给顾令仪。
“我想你应该看看这个。”
顾令仪接过日记本,手指微微发抖。
她翻开第一页,眼泪就掉了下来。
常昱童安静地坐在一旁,给她时间。
“谢谢。”顾令仪最终合上日记本,声音哽咽。
常昱童点点头,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殷华靠在校门口的柱子上抽烟,目光时不时瞟向她们这边。
“她在看你。”常昱童用英语说。
顾令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殷华一直这样。自从你姐姐...她总觉得自己有责任看着我。”
“为什么?”
“说来话长。”顾令仪站起身,“该回去了,明天见...童童。”她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你姐姐总是这样叫你。”
常昱童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回家的路上,她不断回想今天的一切——顾令仪谈起姐姐时温柔的眼神,殷华远远观望的身影,还有那些充满姐姐痕迹的地方。
夜里,她再次翻开姐姐的日记,找到关于殷华的那段,仔细阅读。
原来当年姐姐不仅帮了殷华,还经常带她回家吃饭,因为殷华父母离异,常常一个人在家。
“今天殷华又打架了,她说那些人骂我是'病秧子'。我告诉她不必为我出头,但她倔得像头牛。这孩子其实很重感情,只是不懂表达。”
常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