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舟眼皮动了动,强烈的割裂感幻化成粘滞的淤泥,粘在时舟的心神上拖着他往下坠。
就想这么一直睡下去再不醒来,但心口记挂着事儿,沉甸甸的,让他睡着都不安稳,一心只想着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么烦人,这么不识好歹扰人沉酣。
梦里在下雪,也该下雪的,毕竟是冬天。时舟想。
他窝在雪里,雪流动起来,将他裹起缠绕,拖拽至高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化开的液体冰冷刺骨,尤其是右臂,疼痛到几乎麻木。
时舟直接被疼醒,睁开眼就是两个空吊瓶,输液管下半段是红的,而那个输液针好死不死就插在自己的右手背上。
难怪疼呢,快回血回到吊瓶了。
时舟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恰好此时有人推门而入,看见那长长一条“血管”,吓得赶紧喊护士。
时舟虽然看不见这人是谁,但这一惊一乍的调子几乎把徐一凡的名字怼在他脸上了。
很快有人进来给他拔针,徐一凡跟在后面,和时舟对上视线的一瞬红了眼眶。
徐一凡:“祖宗诶!你可算醒了!”
这声不小,时舟被震得脑子嗡嗡的。
护士拔完针后,医生过来问了些问题,时舟全程点头摇头,嗓子干得发不出声。医生问完,让徐一凡给时舟喂了点水。
徐一凡把病床调高,絮絮叨叨:“你怎么给自己搞成那样了啊!我还以为你要死了!进气少出气多,你不是刚求了身体健康吗?咋不灵啊!”
时舟喝完水,看向自己的右臂。
还是疼,因为失血有些发紫,腕骨往上一点,绕着一圈红线,上面坠着一颗圆片。
他送给江入年的平安绳,又被系回到了自己手上。
时舟哑声:“江入年呢?”
徐一凡还没说话,一道女声接上:“关起来了,现在见不了你。”
江姝倚着门,一派闲散。
她吐槽:“这年头谈个恋爱,不是见血就是犯病,你们搁这儿渡劫呢?”
见血的是时舟,犯病的是江入年,后者那迟来了四五年的易感期,一下子被点燃,抑制剂压不住,只能硬扛过去,而且为了不让他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江入年的手脚都别捆缚住,关他的也是特制隔离房。
听江姝说完,时舟没答话,只是掀开病床要下地。
江姝一把把他按回去。
“你还是歇着吧,昏了三天才醒来,别乱跑,江入年又死不了。”
徐一凡也劝:“舟儿啊,你好好养着行不,你不知道你那天血刺呼啦的多吓人,要不是医生说没伤到要害,我都要怀疑是我爷咒你了!”
“你这话让你爷听到,能把你揍出二里地。”时舟笑笑。
徐一凡又和时舟说了一会儿,江姝在一旁等着,等时舟把徐一凡劝慰走,江姝才开口。
“你那个爸已经被拘禁了,后面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来替你处理。”
时舟:“谢谢。”
“你对自己真狠啊,小学弟。”江姝啧啧称奇。
就时舟当时那一刀捅下去,都能称得上杀人未遂了,再加上omega的身份、之前时城山多次敲诈勒索的录音、时城山曾家暴伤害omega的前科等等,能直接给时城山判个死刑。
后续也不用江姝做什么,找个律师扫个尾就行。
这一通下来,江姝都能看出时舟这是早有预谋——从那两颗药就能看出,时舟在自己分化的那两天,就想好怎么置时城山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江姝能看出来的,江入年也能。
时舟有些不安。
很快,护士推着推车进来给时舟换药。
时舟昏睡了三天,今天第一次见到伤口的样子,愣住——刀口附近已经长出了粉色的新肉。
江姝:“这是二爷爷送过来的药,七天就能让你活蹦乱跳的。”
江姝嘴里的二爷爷就是江老爷子,这位老人家送过来的药应该就是军方用药,药效猛,就是不能多用,容易有抗性。
“江入年现在在哪儿?”时舟问。
“你就非要去找他?就是个易感期,死不了。”
“他生气了,”时舟下意识攥紧了被子,“我总得去哄哄。”
时舟没想到江入年回来这么快,他还以为最起码要十天半个月。到时候时舟差不多也处理完了所有事情,也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时城山主动杀人未遂,和时舟算计时城山杀人未遂,在江入年那儿是两个性质。
江姝叹气:“还哄呢,你知道你现在过去会发生什么吗?”
时舟疑惑:“什么?”
江姝:“你会被/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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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舟本以为特制的隔离门会很难推开,结果他只是轻轻一碰,大门便向两侧滑动。
他一步踏进,大门在身后关上。
房间内装潢舒适,床很大,还有一张桌子,一张沙发,只是没有零摆件,甚至还有投影,可以让关在里面的人有些娱乐消遣。
但显然这位主儿没有什么娱乐精神,正窝在床上一动不动。
准确来说是动不了。
时舟走近,发现江入年的手腕被一双镣铐固定在身侧,不过应该是活动栓,能拉出链条的那种,脚上也有,上面还带着显示屏,展示信息素浓度。
现在这个房间里的信息素能直接用来腌菜了。
时舟低声唤人:“江入年。”
江入年吃了药,也打了抑制剂,可易感期不退,他又不想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内,于是挣扎反抗,被判定展示出高度的攻击性,这几天都是镇静剂混着抑制剂使用,他脑子都有点混沌了。
现在听见时舟叫他,也只当是幻觉。
时舟坐在床上,将手贴在江入年额上,指尖的一丝信息素被alpha捕捉,江入年猛地睁开眼。
锁链一阵哗啦响,江入年坐起身,面无表情盯着时舟。
态度冷淡疏离:“你来做什么?”
时舟从来没有被这么对待过,一时有些不适应,也有些好笑。
如果这厮的信息素没有一直缠着他的话,这张冷脸还有点威慑力。
“你不是易感期吗?”时舟说。
江入年视线下移到他的腰腹处,皱眉:“江姝为什么让你出院?”
“我要求的。”
“我来和你道歉。”时舟握住江入年的手,低声说,“这次是我考虑不周到,不会有下次了。”
江入年仍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你怎么考虑不周?”
时舟还没说话,江入年便继续说:“你唯一考虑不周的就是预估错了我回来的时间。时舟,你是不是想,如果我这次没有正好撞上,你就好骗我是时城山居心叵测,你是个完美受害人,我也不会生气,你也不用来哄我,是不是?”
时舟没有说话。
“我到时还会心疼你,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你,没有提前处理掉时城山,对你愧疚。”
时舟抿唇。
他其实想到了这一点,但在他的计划里,会等自己恢复差不多了再和江入年坦白,到那时他也活蹦乱跳了,这事便能轻轻揭过。
似乎是不满于时舟的沉默,江入年抽出自己的手:“你走。”
时舟没动。
江入年扯过被子,把自己整个盖住,眼不见心不烦。
被子鼓囊起一团,不像是要赶人离开,倒像是在身体力行地表示自己真的生气了赶紧哄人。
信息素也是这么说的。
易感期的alpha就是这么坦诚。
时舟起身,朝外走了两步。
被子动了下。
时舟再走,被子里探出一颗头。
江入年眼眶猩红,浑身压着一股寒气。
时舟弯腰,从腿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塑封小管,包装素白,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润滑油。
江入年周身的寒气眨眼散了个一干二净。
时舟走回来,脱鞋上床,隔着被子,坐在江入年身上。感知到什么,略挑了一下眉。
“alpha易感期都这样?”
江入年咬牙,别过头,不说话。
锯嘴葫芦。
时舟嘀咕一声,上手开始解自己的衬衫扣子。
江入年一把按住他的手,掌心烫人,声音隐隐带着火气:“你要干什么。”
时舟:“干你。”
“时舟!”
“喊什么?”时舟淡声,“我就在这儿呢。”
江入年要被时舟的态度气死了。
他想把人推开,可又顾忌时舟的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哪有人犯错还这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江入年心想,时舟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
巨大的委屈要把alpha淹没。
一滴泪就这么落下。
时舟怔住。
高中生理课上,生理老师在给大家伙讲alpha易感期那一课时,时舟没怎么听,坐在那边刷卷子,连老师走到自己旁边都不知道。
生理老师敲了一下他的头。
“有些同学,别以为自己是个beta,就不会遇到这种情况。”
生理老师说:“时舟,你来说,alpha易感期你要怎么处理?”
时舟回答:“打抑制剂,并隔离观察。”
“你说的这是alpha的处理方式,”老师不满,“我问的是,当你的伴侣是alpha时,他易感期,你要怎么处理?”
时舟记得自己当时说的是:“我不会找alpha。”
老师一哽。
班长赶紧救场:“老师,我来回答。alpha易感时,情绪极其不稳定,对外表现出暴力倾向,对内则是更加脆弱……心理年龄和理智会有一定的退化,幼稚、委屈等等情绪会放大,也就是自我更加外露。”
时舟总结:“矫情。”
生理老师气得半死,让时舟站后头去听了半节课。
现在有个活生生例子摆在时舟面前,时舟却再也说不出矫情两个字。
他捧住江入年的脸:“哭什么?”
江入年躲开:“你管我。”
时舟垂眼,理了下自己进来之后的表现,似是找到了症结所在。
他进来,道歉,江入年指责他一大段话,话里话外都是时舟不为他考虑,而时舟也没有就这个话题解释,直接要强上人,把江入年的情绪搁置。
确实很不是个东西。
主要是江入年说得全对,时舟没有解释的余地。
“对不起。”时舟干巴巴说。
江入年:“虚伪。”
“我并不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时舟说,“我只是……”
“只是……”
时舟只是不出个所以然。
江入年冷笑:“你编都编不出一个理由。”
时舟哑声。
江入年:“时舟,你有没有把我当你的男朋友。”
这句话一出,气氛彻底冷下来。
时舟嗓子眼被堵上一团酸涩的棉花。
江入年:“你走吧。”
他把时舟推下床,又躺下,和时舟进来时一样。
房间内没有任何动静,好似时舟从来没有来过,静得连呼吸都听不到。
忽地,时舟轻轻开口。
“我只是……太在乎,用错了方法,不然不会这么着急处理掉时城山。”说完这一句,时舟嗓子有些抖,“没人教过我要怎么去做,我只能凭直觉,我不想时城山影响到你,进而影响你对我的观感。”
“江入年,我承认,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我有什么错,但对你来说,我一开始就做错了,伤害到你,我很抱歉。”
江入年没有回应。
“我也承认,如果再有下次,我可能还是会以自己的方式为先,抱歉,这种思维短时间内无法改变。”
他这十几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只能靠自己,要他因为谈个恋爱就彻底更改自己的行为模式,很难。
“对不起。”
时舟再次道歉。
“我会学着去改变,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
江入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这只是时舟一个人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