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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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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麒泽的十八岁成人礼办得很极为简易,家里人久违地外出吃了顿饭,履行完必备的流程又赶回医院,守着两天前送进ICU的夏明桥。

医生说夏明桥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夏明桥的身体每况愈下,鲜少有清醒的时候,免疫力差,高烧难退,肺部感染转ICU上呼吸机已成常事。明明什么都没吃,却总是呕吐,喘气声嘶哑,能咳出血痰,干枯的骨架绷紧,像是随时都能折断。

□□和精神的双重折磨,目睹他那么痛苦,夏宛澄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想着要不放弃吧,让他解脱。他灵魂的纠结、挣扎,不如由我来帮他做个了断。

长辈们吃斋念佛、四处求医,赵麒泽频繁往返国内外,连轴转累倒了好几次,赵庭榕兼顾家庭与公司,心力交瘁,每天都在吃药。

夏宛澄根本不敢睡觉,她怕自己一闭上眼睛,醒来就看到夏明桥冷冰冰的尸体。

赵麒泽总说,我们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睡觉才有精力照顾小桥,我们不能比小桥先倒下。

可他自己也没能做到。他抱着崩溃的夏宛澄,听她语无伦次的发泄,不厌其烦地鼓励她不要放弃,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好起来吗?没有人知道。

窗外的枫树掉了大半的叶子,寒风吹彻,今年的初雪依旧在夜晚来临,夹着风雨,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夏宛澄睡不着,借着柔和的灯光织毛衣。她近来喜欢用针织打发时间,给夏明桥织了好些围巾、帽子、毛衣和袜子,衣柜都装不下。

赵庭榕半夜起来换她去休息,没劝动,便和她学起了刺绣,在围巾末端绣一只小狗。

听到动静,他起身检查窗户是否关严实,摸一摸夏明桥的手脚,又去灌了新的热水袋塞回被子里。

光线昏暗,赵庭榕眯了眯眼睛,身子一僵。监护仪上的各项指标显示平稳,他心跳加快,将手掌盖在夏明桥的眼睛上方,打开靠近床头的灯。

夏宛澄连忙放下针线,惴惴不安地问:“怎么了?”

“他睁着眼睛。”赵庭榕确定了,目光落在夏明桥干燥起皮的嘴唇上,“可能是口渴,给他倒点水喝。”

夏宛澄迅速去掺了一杯温水来,先打湿棉签润一润夏明桥的嘴唇,再用滴管喂水。

一滴,两滴,夏明桥闭上双唇。

“不是要喝水吗?”夏宛澄急得手抖,“怎么办?叫医生过来看看吧。”

昏迷半个多月,夏明桥的病情奇迹般地有一些起色。他似乎恢复了意识,大家根据口型判断他是想喝水,但每次只喝一两滴又抿起嘴唇,令人疑惑不解。

夏明桥的眼睛黯淡无神,只能睁开一半。三天后,除了“水”,他还会说“糖”。想到他喜欢吃糖果,夏宛澄便在水里兑了点葡萄糖,他却依然只喝一两滴,然后没过多久又要喝水。

赵麒泽观察了一两次,估摸着说:“他难道说的是……烫?水太烫了?”

温水换成了凉白开,夏明桥能多喝几滴,但显然不够满意。

“你不会是要喝冰水吧?”赵麒泽嘀咕,戳一戳他的脸颊,“舅舅,麻烦你去问一问何医生,我们家小朋友能不能喝冰水。”

何医生回复:不能,建议在凉白开里加点维C。

看得见希望的日子变得没那么难熬,夏明桥每天清醒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起码有在慢慢好转。

他还是经常发烧、咳嗽,嗓子发不出声音,某天夜里一直呢喃着什么,夏宛澄分辨不清,把睡着的夏林风叫起来听,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听出来他说的是冷。

室温二十六度说冷,开了电热毯也冷,大家束手无策,又听他说想晒太阳。

雪期连续半个月都是阴天,见不着太阳,赵庭榕置办了两盏暖灯充当太阳,支撑夏明桥熬过了最冷的隆冬。

夏明桥还找过一次小黑,家里没有小黑,只能在征得医生同意后把全身消毒的小满带过来。夏明桥的眼睛看不清楚,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小黑,伸出手指去触碰,摸到小狗温热的眼泪。

程霖来探望夏明桥的时候带了一株永不凋零的红梅,栽种在亚克力板里面,摇一摇还能下雪。

夏明桥很喜欢,时常拿着欣赏。他已经能坐起来,点头,摇头,手指正常活动,交流方面也能理解一些简单的语句,睁着日渐清亮的眼睛观察别人,说话像牙牙学语的小孩,前两天刚学会叫妈妈。

赵麒泽放寒假回来,守在病床前教他叫哥哥。夏明桥说自己没有哥哥,不肯叫,把赵麒泽愁得寝食难安,最后用糖果贿赂,才换来一声哥哥。

赵庭榕的情况更加严峻,夏明桥压根就不认他,坚持认为自己的爸爸是闵□□,还问他们能不能帮忙把人找来。

精神科医生评估这是心智退行的表现,试探着问他的年龄。

夏明桥不愿意说,赵麒泽又用糖哄他,换取到了这个秘密。

他今年六岁。

“妈妈,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夏明桥晚上不睡觉,偷看夏宛澄织毛衣,被抓包了也没有挨骂。

“当然啦,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宝贝。”夏宛澄翻出自己孕期的照片给他看,还有胎儿的彩超单,每一个阶段的详细记录,都完完整整地保存着,“你看这个鼻子、嘴巴,跟你现在一模一样。”

夏明桥看了一遍又一遍,小声说:“我好像吸走了你的生命。”

夏宛澄鼻子泛酸,握住他的手,“是我决定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我当然要给你养分,呵护你成长。我怀孕的时候,数着日子等预产期,就盼着能赶紧见到你,我在想你会是什么样子,五官像不像我,性格安静还是活泼。我不知道你是男孩还是女孩,玩具、衣服、用品就各买了一半。”

如今提起这些回忆,更多的竟是苦涩。夏宛澄泪流满面,却微笑着注视他:“宝贝,你没有吸走我的生命,反而是你的到来,让我的人生更加完整。有你在的日子,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幸福,所以……所以妈妈恳求你,答应我,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很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好,好的,我答应你。”夏明桥慌张地给她擦眼泪,“不要哭,妈妈,我会心疼的。”

“对不起,我总是在你面前掉眼泪,总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挽留你,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夏明桥笨拙地抚摸她的白发,“你……需要我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以前没有妈妈,没有合身的衣服穿,上学没有人接送,放学回家还要洗衣服做饭,打理小小的菜园。家里很穷,他假期会上山拔一些草药,跟着邻居的刘奶奶去赶集,赚到的钱都用来买米面粮油,不敢乱花。

爸爸每天都喝酒,对他非打即骂,从来没有抱过他、安慰过他,考再好的成绩也得不到一句夸奖。即便受了很多委屈,他还是想要和爸爸呆在一起,打雷下雨的晚上要躲在爸爸的床底睡觉,要认真照顾喝醉的爸爸,摘了好吃的野果子要留给爸爸……他的身边只有爸爸。

他和爸爸相依为命,爸爸虽然讨厌他、憎恨他,却也需要他,为了这份需要,他什么都能忍受。这是他存在的意义。

至于痛苦,习惯了就好。

至于喜欢和爱,都是他不敢奢求的东西。

夏明桥有些犯困,“妈妈,这是梦吗?”

夏宛澄轻轻拍被子,“不是梦,你乖乖睡觉,我保证你醒来就能看到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夏明桥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在心里问:我有妈妈了,我以后会很幸福的,对吗?

许久,一道冷淡的声音回答:会的。

春节过后,夏明桥前往国外的疗养中心接受康复训练和心理治疗。他的沙盘治疗师是一名华裔,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交流没有任何阻碍。

春去秋来,夏明桥已经能跑能跳,但他不爱运动,要么在画室,要么在书房。

他的画歪歪扭扭,像小朋友上第一堂美术课的乱涂乱画,虽然毫无章法,但也大致能猜出是什么,譬如浑身涂黑的小狗是小满,黑白花色的是赵麒风,长头发、穿裙子的火柴人是夏宛澄,肩膀宽阔的是赵庭榕。

“你再说一遍这是谁?”赵麒泽不可置信道。

夏明桥指着一个头发稀疏、尖嘴猴腮、两条小腿穿毛裤的火柴人,肯定道:“你。”

“我有这么多腿毛吗?我头发这么少吗?”赵麒泽难以接受,决定给他物色一位美术老师,“你呢?你在哪儿?”

夏明桥眨了眨眼,把画笔塞他手里,“你来画我。”

赵麒泽扬起眉毛,行云流水地勾勒出一个活灵活现的Q版男孩,眉压眼,绷着嘴唇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夏明桥疑惑:“我什么时候是这个表情?”

“吃不到糖的时候。”赵麒泽一边画一边观察,忍俊不禁地补充:“还有现在。”

他现在离夏明桥近了许多,来回跑没去年那么累,每次到家都是先找人:“妈妈,小桥呢?”

夏宛澄染了黑发,气色不错,“跟你爸打棒球去了,他不乐意出门,是被两只狗狗拽着走的。看你这黑眼圈,最近是不是又没休息好?”

赵麒泽打哈欠,下巴搁在她肩上蹭了蹭,“熬了几个大夜赶项目,终于结束了。我先去睡一觉,等小桥回来了喊我。”

“好,知道你想他,去睡吧。”

“唉,但某人估计不想我。”

赵麒泽这一觉睡得很沉,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成愚公,背着山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他呼哧呼哧喘气,感觉氧气越来越稀薄,濒临窒息时猛地醒过来,被眼前黑不溜秋的生物吓个半死。

“夏小满!你要压死我吗?!还有你!你怎么也来添乱!都给我起开!”

两只浑身腱子肉的成年犬趴在他身上,喘得过气才怪。赵麒泽把它们轰下床,一扭头又对上一个黑洞洞的镜头。

“……”

这个舍不得骂。赵麒泽轻哼:“原来主谋在这里。打棒球开心吗?”

咖嚓,咖嚓,又拍了两张。夏明桥把相机搁在床头柜上,蹬掉拖鞋爬床,“累。”

他现阶段变得沉默寡言,说话喜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赵麒泽躺回去,任凭这个比自己还高的小朋友埋进怀里,“累就睡会儿,困不困?”

夏明桥摇头。

赵麒泽:“想我吗?”

夏明桥答:“想。”

他的状态时好时坏,吃的药比饭还多,长的体重都是虚胖。

兄弟俩今年的生日在国外庆祝,赵麒泽的蛋糕数字是十九,夏明桥的是七。

过年是要回家的,而且国外的冬天太冷,夏明桥的手脚痛得行动困难,提前回国做针灸治疗。他这次晕机的症状格外严重,在飞机上吐得死去活来,命都没了半条,把来接机的长辈吓得心慌腿软。

赵麒泽快到年关才回来,与夏明桥分别了将近两个月,他归心似箭,考完试就赶往机场,深更半夜到家没忍住鬼鬼祟祟地爬床。

夏明桥觉浅,被吵醒也不生气,咕哝着什么往他怀里蹭。

“冷么?”赵麒泽暖和了手脚才进的被窝,温度只比夏明桥稍微低一些。

“想你。”夏明桥说。

赵麒泽第二天陪他去针灸,看到他的胳膊上、腿上全是扎针留下来的印子,治疗过程中长短银针扎得密密麻麻,光看着都疼,夏明桥却能面不改色。

医生称赞他勇敢、忍耐力强,家里人心酸地苦笑。

夏明桥的康复训练课程在来年夏天前收尾了,但心理治疗仍要继续,这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家人的陪伴和鼓励帮助他挺过了无数难关。

但他一直不会哭,医生说这意味着他始终找不到情绪的发泄口,意味着他内心深处那道最隐秘的门依旧坚不可摧,尚且处于十分危险的状态。

家里人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夏明桥对医生说:“我不能哭。”

并非不想,而是不能。至于为什么不能,似乎是源于多年来强烈的心理暗示,流泪只会换来一顿毒打,想哭也必须忍着,长此以往,习惯成自然。

习惯是很狡猾的东西,好的养成不易,坏的难以更改。

医生说:“眼泪也分很多种,不光有负面的,还有正面,譬如感动的、幸福的眼泪。可你什么都没有。”

夏明桥辩驳:“我会用语言表达,感动的时候说我很感动,幸福的时候也会笑着说我很幸福,这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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