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还未用晚膳。”
李元不知他今日怎么了,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后,殿下看起来情绪很不好。
商云鹤道:“都出去。”
李元小心翼翼的看了眼他,低垂着眼神:“是。”
他也未走远,守在门口,让人把晚膳又热了一遍,说不定一会殿下想吃。
商云鹤打开后窗,微凉的夜风拂过,沉沉的夜色,繁星漫天。
每次商云谏闯了祸,定会缠着他,说些奇怪的话,认错的态度良好,但实际上并不觉得自己有错,犟的让人无言以对。
他曾经以为他和商云谏是不一样的。
宫里都知道,冷宫里住着一位不能提的皇子。
冷宫是什么地方,多是被废嫔妃的住处。
即使是不受宠的皇子也不该住在此处,可见陛下对这位皇子的厌恶。
商云鹤自有记忆起,便知道自己不是皇后的孩子。
他的母亲只是一位普通的妃嫔,无权无势,生下他不过一年,便因病去世。
自此,他一直由皇后抚养长大。
母后对他极其严格,该学的礼仪,该上的课,不能有半分马虎。
六岁那年,三皇子商云胥出生,从此以后,商云鹤的人生便没有半分安宁。
身边的人总是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伺候他的太监宫女换了一波又一波。
陛下没有嫡子,只有三个皇子,其中一个还被关在冷宫。
作为长子,自然而然的,他的身上便比别人多背负了些东西。
八岁那年,白日里父皇检查功课时,他没有答出父皇的问题,回宫后,母后罚他在院子里反省。
冬天很冷,商云鹤哭红了鼻子,擦着眼睛低着头,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那日也不知怎么了,商云鹤莫名觉得委屈,来来往往的人似乎像看不见他一般。
趁着没人,他转身跑了出去。
晚上的皇宫阴沉沉的,尤其是没有光亮的地方,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恶鬼扑出来。
他无论去哪,向来都是一群人跟着,独自一人在夜晚的皇宫乱跑还是第一次。
周围太黑了。
他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一座废弃的宫殿,木门吱呀作响,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下意识转身就要离开,背后却传来一阵声响。
他害怕的僵在原地,脚边意外的出现一丝光亮,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提着灯笼从他身边走过。
径直走进废弃的院子,根本没有理会他。
商云鹤转头看着黑漆漆的路,又看了眼前的男孩,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
“那个,你的灯笼能借我用用吗?”
商云鹤追上他,轻声问道:“我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路。”
男孩没有理他,只是一脸死寂的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往里走。
靠近后,商云鹤才发现男孩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脸色冻的铁青,嘴唇发紫。
他吓了一跳,忙解下身上的毛披风,厚实的银狐绒抵御着冷空气,商云鹤将它紧紧裹在男孩身上,自己却冻的发抖。
这一动作直接让男孩停下了脚步,转头定定的看着他。
黑沉沉的眼眸幽深无底,被盯的人都有些害怕。
男孩似乎看出他在发抖,竟然伸手拉着他走进殿内。
里面虽然很破旧,却意外的干净。
只是门窗和屋顶都有破损,根本不挡风。
男孩把披风从身体上扯下来递给他,商云鹤一边发抖一边摇头:“我不冷。”
男孩收回手,把披风扔在一旁褪色的凳子上,提着灯笼走到火盆旁。
一个铜铁盆,一堆木头。
男孩很快升起火,商云鹤小心翼翼凑了过去,感受着火光的温度,终于没那么冷了。
“你叫什么名字?”商云鹤盯着他,自始自终男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自然也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
可商云鹤很聪明,他几乎很快就猜到了眼前男孩的身份,那个关在冷宫的皇子,整个皇宫闭口不谈的皇子,也是他的弟弟。
“你不会说话吗?”
商云鹤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男孩转头盯着他:“会。”
“那你叫什么?”
“……商云……谏。”
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清楚的字眼,商云谏吐字缓慢,发音也有些问题,好像教他说话的人口齿不清。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他的名字。
商云鹤立马凑过来看了一眼,他果然猜对了。
彼时的商云谏在他眼里是弱小,是弟弟,是很惨的人,也是需要同情的存在。
他所接受的教导要求他对所有人都要有仁爱之心,因此商云鹤毫不犹豫的向他伸出了手。
只是他并没有什么机会见到商云谏。
偶尔,商云鹤会偷偷藏些吃的放在他们见面的那个宫殿,他不知道商云谏还会不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当他下一次再来时,那些吃的已经不见了。
有一次,白日里,商云鹤故意往冷宫方向走去,远远的就看见一片褪色的墙壁和坍塌的瓦片,还没走几步,便被身边的人忙拦住了。
“殿下,那边不能去,据说闹鬼,阴气极重。”
即使他偶尔偷偷跑出来,也未曾再见过商云谏。
直到,他被人推下水。
冬天的湖水浮着一层薄冰,寒冷刺骨,他挣扎着,身体慢慢没了力气,直到有人伸手拉住了他。
模糊间,他看见了商云谏瘦小发抖的身影。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殿内,耳边是母后和舅舅争吵的声音。
“都是废物吗?那么多人跟着,怎么就掉水里了!”
“一定是她,本宫一定要杀了她。”
“娘娘,冷静些,没有证据,陛下不会信。”
“证据?要什么证据,整个后宫除了淑妃谁会谋害鹤儿!”
“禀娘娘,淑妃来了。”
“她来干什么。”
商云鹤迷迷糊糊起身,揉了揉眼睛:“母后……”
皇后听到动静,忙走来,一脸焦急:“鹤儿,你醒了,有没有不舒服?”
商云鹤乖巧的摇摇头,虽然脑袋昏昏沉沉的,但他不想母后担心。
皇后温柔的抱着他,语气充满心疼:“别怕,都是母后的错,没有保护好你。”
“母后别担心,鹤儿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魏衍在一旁提醒道:“皇后娘娘,淑妃还在外面。”
皇后想起她,脸色也变的阴沉起来,“鹤儿你好好休息,母后一定会查清楚是谁害的你。”
皇后离开后,魏衍上前,低声问道:“殿下,那个救你的孩子,你认识他吗?”
魏衍带人赶到时,就看见商云谏颤抖着身体,死死护着商云鹤。
“舅舅,他没事吧,水那么冷,会生病。”
“殿下不用担心,有人会照顾他的。”魏衍神情复杂,“但殿下以后万万不可和他再有接触。”
商云鹤一脸天真:“为什么?”
“因为陛下会不开心,殿下若是和他走的近,陛下就不喜欢殿下了。”
“父皇本来就不喜欢我。”商云鹤缩着脖子,委屈道:“父皇喜欢胥儿。”
商云鹤是年纪小,可谁对他好,谁不喜欢他,他能感觉到。
魏衍叹气,“怎么会呢?殿下如此懂事,陛下当然会喜欢。”
商云鹤眨着眼睛,道:“那陛下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等殿下长大了,就知道了。”
魏衍自然没告诉商云鹤上一辈的恩怨以及商云谏的身世,毕竟商云鹤还太小,怕是理解不了。
“而且,如果殿下和他走的近,皇后娘娘也会不开心。”
商云鹤眼神睁大,一脸纠结,他不想让母后不开心:“嗯,舅舅,以后我不见他了。”
这次落水,商云鹤大病一场,虽无大碍,但寒气入体,养了很久才好。
期间,父皇来看过他很多次,母后却意外的脸色难看,大概是父皇没有追究这事,是谁谋害皇子,似乎也不重要了。
李元也是这个时候来到他身边的,一个新进宫的小太监,用他自己的话就是,家里太穷,他自己把自己卖进宫里的,是迫不得已当了太监。
魏衍说他底子干净,家世简单,留在商云鹤身边最合适。
商云鹤对于身边伺候的人,已经不在意了,反正过段时间就会换,他已经习惯了。
病好后的商云鹤纠结了很久很久,他很想去看看商云谏,自己都病了那么久,他一定也生病了。
可是自己要是偷偷去找他,母后会不开心的。
商云鹤想了好久,还是把藏起来的食物和衣服偷偷放在固定的位置。
后来,母后有了身孕,他每天都在期待着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他希望是个弟弟,是弟弟的话母后会开心。
可于此同时,他也听到宫里下人偷偷在传,如果母后生了皇子,就不要他了。
“小殿下,您又去哪里了?”李元见他走进来,忙走上前问:“您怎么又乱跑,一会皇后娘娘找不到您,又要生气了。”
“小元子,你说,母后如果生了弟弟,会不会真的不要我了?”
李元没像那些宫人一样,若是其他人肯定会说,皇后娘娘如此疼爱殿下,怎么会不要殿下呢?
可李元没那么多心思,他刚进宫没多久,一进来就被派到商云鹤身边,还没见过宫里的勾心斗角。
而且宫里都知道,大皇子不是皇后娘娘亲生,如今皇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还真不好说。
李元犹豫片刻,“小殿下,奴才也不知道。”
商云鹤低着小脑袋,不会的,母后才不会不要他。
后来,皇后果然诞下皇子,朝廷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所有人都在为新出生的皇子而高兴。
自从四皇子出生后,父皇对他的态度莫名亲近了许多,总是召见他,还会夸他,就算背错了书,父皇也不会责罚他,甚至给他派了好几位老师。
可是母后再也没有来看过他。
商云鹤窝在殿内,小脸上挂着伤心,他趁着李元睡着后,偷偷跑了出去,以往总是有无数人护着他,如今他无论去哪,只有李元一人跟着。
他只觉得自由多了,却并没有意识到背后的征兆。
废弃的宫殿,和往常一样,甚至更破旧了。
他走进来时,并没有看到商云谏,可一转头,就看见熟悉的人影跟在他身后。
“你走路怎么不出声?”商云鹤吓了一大跳,看着他身上破旧的衣服,商云鹤开口:“我给你的衣服,你为什么不穿?”
商云谏摇摇头,没有说话。
两个孩子坐在殿门口的台阶上,院子里一堆杂草,周围安静的只有风声。
商云鹤小声道:“你说母后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商云谏自然不会回应他,只是抬头盯着夜空,沉默着。
“如果母后不要我了,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商云鹤认真的看着他,反正他们两人都是多余的人,父皇根本不在乎他们,如今母后也不要他了。
商云谏转头盯着他,眼睛睁的极大,表情十分夸张,他突然拉着商云鹤的手,开口:“真……真的?”
商云鹤被他吓到了,但还是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他比商云谏好一些,至少父皇对他不算厌恶,等他长大了,应该不会太惨。
皇子成年后就能搬出宫了,到时候他就可以偷偷带着商云谏一起出去。
月色下,两个不过八岁的孩子靠在一起,那些藏在深夜里的想法,单纯到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