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并用扒在墙上的褚钰和下边依次排开的护卫大眼瞪小眼。
“少爷,老爷命我们请你过去。”护卫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计划败露,褚钰只能老老实实被护卫“请”到书房。
他一推开门便嚷嚷:“老头你就让我去开开眼界吧!我保证不惹事!”
待看清书房里的人,他的四肢慢慢变得拘谨起来。
屋里不止有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祖父。
对上父亲褚钰还能没大没小地喊两句,可对上祖父,一腔尊崇孺慕,让他好似一下变成乖巧听话的孩童。
“祖父,您怎么在这。”褚钰低着头,两只手垂在两侧,觉得无处安放。
祖父眼神慈爱地问:“钰儿是打算随你师父一起去金满琼阙吧?”
“是的,祖父。”褚钰老实地回答。在祖父面前,他几乎生不出撒谎的心思。
可他不想被禁足在家里,只是听说书人讲那些腥风血雨、跌宕起伏的江湖故事还不够,他想亲眼去看看。
褚钰闷声道:“祖父,我一定跟着师父,不乱冒头,不给家里惹事,请您……”
“你去吧。”
“……准我去吧。”
等等?!
褚钰错愕:“祖父,您方才是同意我去了?”
“谢谢祖父!”太好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去了!
褚钰笑容刚挂起,就听见祖父说:“但是钰儿,这一趟并不是让你出去玩的。”
褚钰迷茫地眨眼。
像他这样不精于破案又不擅长武功,除了玩他还能做什么?
褚老大人抬眼,褚大人领会意思,开口道:“钰儿,这次是交待了一件事让你去做,你要尽可能阻止其他人对这个案子深究下去。此次前去,将有人与你同行,必要时需斩草除根,他们会替你动手,这是信物,你且拿好。”
褚钰愣愣地接过褚大人递过来的锦囊,像是不能理解他每句话的意思。
“父亲,你在说什么?”褚钰笑不出来了,又把扇子拿出来扇风,让自己清醒一下。
他隐隐有个猜想,但他希望是自己想岔了。
褚大人神情肃穆,道:“钰儿,现在不是任性也不是装傻充愣的时候,此事万不能牵连到我们褚家。”
褚钰平日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此时却满脸半步不肯退的死倔,他绝不会明知有异还稀里糊涂地去做这种事。
褚大人知道,今天不把事说清楚,褚钰是不会听话的,不由叹息:“钰儿,那时你还小,不知事。现在事情过了这么久,再说也无意义,本欲瞒着你,但事已至此倒不如让你知晓来龙去脉,免得终日胡思乱想。你祖父原也是一心为民不求高官厚禄,在成安县兢兢业业数载。但是水至清则无鱼,你的祖父挡了别人的道,被人设计陷害,我们全家险些被坑入狱。恰逢你姑父上门献宝,你祖父看着襁褓里小小的你,最终为了家人,舍弃一身清名,借献宝为由搭上京城的线,这才让我们一家人保全下来。”
这件案子祖父、姑父都牵涉其中,看众人的反应,他的父亲虽未参与但也是知晓的。
褚钰脑子被听到的消息完全蒙住,一时间有些茫然,手里的扇子遵循习惯扬了两下才停住。
他早该想到的,只是他不愿深想。
林贤沅并无官职在身,和扬州知府不过是姻亲关系,他的死能够出动稽司府的人介入江湖事,这有些可疑——但若是背后牵扯到朝堂的某位大人物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这个和他向往的行侠仗义不一样,祖父也和他印象中明镜高悬、两袖清风的百姓父母官不一样,褚钰突然就明白了姑姑为何会终日在佛堂里闭门不出,闭目念经。
褚钰脑袋浑浑噩噩,嗓子干涸发哑,“祖父,我们辞官回乡好不好?趁着真相还没有被发现,趁着现在还来得及。”
这些话已经是违背他的本心,喉咙里仿佛有血沫冒出来,身上原本软和丝滑的锦衣好似变成了一张会吸血的人皮扒在自己身上。
明光覆在褚老大人面上,映得他眉目慈祥和蔼,“钰儿,傻孩子,已经来不及了。只有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真相才不会被挖出来,我们一家人才能安安稳稳。”
褚大人面色复杂地看着褚钰。
这个儿子他是了解的,性子不像他,像他妹妹。自己和他讲什么权势利益没用,反倒可能激得他脑子发热做出不可控的事情来,但他不是没有弱点的,就是重情义,对家人尤甚。
“杀人夺宝之事,我们褚家并未参与其中,甚至是在你姑姑姑父成婚之后才知晓宝物来路不正。”
褚钰白着脸:“可是知晓之后呢?林贤沅依旧是褚家的乘龙快婿……”
“其他人唾弃怨恨你祖父尚可理解,但你不行,你为他人叫屈,可当年你祖父被人陷害差点丧命时,又有谁来为你祖父叫屈?”
“你祖父现在辞官便是失权,失权如猛虎拔牙,你祖父的政敌、仇人会迫不及待地扑上来将我们家分食殆尽。
“无自保之力会有怎么样的下场,当年的事就是前车之鉴。”
“……”
褚钰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书房的,等他回过神,已经站在佛堂门口了,手里还攥着父亲给他的锦囊。
佛堂里面亮着灯,门却是关着的,侍女守在门口,不让他进去。
褚钰没有硬闯,只是隔着门,抖着嗓子问:“姑姑,是真的吗?”
他没有明着问,但看形势,姑姑大概已经猜到他来问什么,所以不肯打开门见他。
回答他的,是木鱼一下下的敲击声和模糊的诵经声。
至于答案,褚钰已经知道了。
“姑姑早点休息。”褚钰捏紧手里的锦囊,最后看了一眼自始至终未打开的门,转身离开。
佛堂里。
水珠从女子紧闭的双眼盈出,顺着清瘦的脸庞滑落,木鱼周围已是一片斑驳的泪痕。
褚菀年轻时也和褚钰一般,会守在茶馆里听书,向往说书人口中的江湖。
和褚钰不一样的是她很有武学天赋,哪怕浅显常见的基础招式,她运用纯熟后也能变成独具一格的杀招。
那时的父亲和兄长还很迁就她,为她请来了习武师父。可她不满足困在家里,于是逃家去闯荡江湖,认识了林贤沅,才给他寻线搭桥的机会。
她的三餐用食,她身上所穿的绫罗绸缎,她每一处花销都来自府中的供养。
这个家里的罪孽,也有她的一份。
后来,她的武功被废除,她又变回那个毫无内力的普通人,甚至比一些体魄强壮的普通人更羸弱。
林贤沅认为单纯的交易不保险,提出要与褚家结亲,只有利益一致,褚家才不会过河拆桥。
成婚由不得她做主,和离亦由不得她做主。
最后她和父亲各退让一步,从此她搬入佛堂,当个聋子和哑巴。
可是在佛堂静修的每一个日夜,她内心的愧疚和挣扎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几乎将她逼到窒息。
她清楚,吃斋念佛不过是虚假的自我安慰,不能抚平受害人所受的惨痛经历,对受害人没有一点益处。
可是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任何人。
“小姐,人已经走了。”侍女推门进来禀告。
诵经声只停留了一瞬,随后再次响起,在空旷的佛堂里回荡,仿佛没有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