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峰山共有五峰耸立,如仙人巨掌擎天抵穹,漫山林木,郁郁葱葱,此时日已沉西,愈发显得苍碧如墨。
甘翎付了车钱,车夫转回,她同青荷开始登山,山中空气凉润清新,使两人精神一振。
根据马氏指点,关俊朗住在最西侧的鹊峰之顶。鹊峰,因峰上有鹊潭而得名。传说,有人在山上迷路,遍寻水源而不得,后来多亏两只喜鹊引路,才找到了这深潭得以活命。
通往鹊峰的路,又窄又陡,两人走得甚是费力,很快就出了汗。青荷紧紧肩上包袱,后悔没带水囊。
似是听见她心中懊恼,走在前头的甘翎劝慰道:“鹊潭的水清冽,喝了延年还美颜,等咱们上去,定喝个够。”
两人提住气,继续向上。
越往上,林越密,光线越暗,甘翎瞥一眼密叶间的落日余辉,决定点燃松枝做火把。
她停步,让青荷原地歇息等着她,她自去捡拾松枝。谁知,就在她转身之际,却一脚踏空,滚下山去。
“小姐!”青荷大喊着想抓住她,却是来不及了。
骨碌碌,甘翎如落石般急滚而下。她本能地抱住头,黑暗中,她感到后背撞上石尖树干,扯断藤蔓草茎,耳畔全是刺啦啦的杂响,还有鸟雀的惊鸣。
一阵剧痛从脚腕传来,她以为自己就要粉身碎骨,下一瞬却惊觉自己不再坠落。
她小心地把手从头上拿开,慢慢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个枯叶堆里,右脚挂在棵小杉树的枝杈上。
她试着动了动,除了右脚腕疼得厉害,别处只是酸疼而已,连随身的包袱也还在。
“谢天谢地,谢神明保佑。”
甘翎默念着,慢慢收回右脚,一点一点起身。
她坐在枯叶中,打量四周,发现身处凹谷之中,四周皆是峭壁,头顶是碗口大的天幕。
她按了按右脚,现在想爬上去是不可能的,但青荷定会寻人来救自己,她要做的是给她指明方位。
她立即堆起枯叶干枝,拿火镰点起。
看着那直冲而上的黑烟,她又捡了根粗棒放在手边,以防夜间猛兽。
做完这些,她稍稍松口气,调整姿势,使自己坐得舒服点儿,便开始静然等待。
安静中,耳朵分外灵动,她听见细风轻抚枝头,听见小兽进食,听见远处的马嘶,还有泉水叮咚。
听着听着,她有些困,还有些冷,不由地蜷起身子,抱紧了自己。
“不能睡!”她暗暗拧了自己胳膊一把,抬眼就见天幕上有星子闪烁。星光灼灼,如盏盏灯笼。
她忽然感到腹饥,伸手拿过青布包袱,刚要取些吃食,就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枯叶被踩碎的声音从斜前方蔓延而来,越来越大,震得她耳朵直跳。
甘翎下意识地抓紧木棒,抬眼望去。
一道白影出现了,瘦瘦长长的,像人,但看不清面容,那快速移动的样子又像白无常。
她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对方,脑子快速转动,准备自救。
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丁旭却是喜出望外。
真的是她!
自己的判断没错,他握紧了捡到的那只云纹履,履长七寸,蓝面厚底,鞋面上以水蓝丝线绣流云纹。
他望着她,欢喜之外更多惊讶,那木棒,那火堆,都是遇险自救的良法,是他训练新兵时都要教的,她却懂的。
他心下赞叹着,脚下不停,一步一步走向她。
白影越来越近,甘翎的心越跳越快,就在她想先出手为强时,对方的脸忽地在火光中映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张黑脸,双眸澄亮,却是他。
“威远将军?”她脱口道,语气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丁旭自是听出了她的疑问,他之所以在此,只是因为他来寻她。
今日他护送成安帝祭扫回宫后,便去石榴胡同寻她,从邻舍的口中得知她回乡祭祖,便又马不停蹄地赶来,半路上遇见万吉,知她正在寻线,待进了千灯县,便径去线铺,可巧遇见了马氏,便又追来这翠峰山。
但这些他都没讲,没甚么好讲的,弄不好还会引起她的厌烦。
他只是点头,努力平复心绪,随口道:“我来此踏青,看见烟柱,还捡到了这个,就来看看。”
他举起手中的云纹履,甘翎看了一眼,认出正是自己丢的右脚那只,她伸出手,“是我的,还请将军给还。”
“受伤了?”丁旭眼尖,瞧出她右脚的不便,说着就走到她近前,蹲下身,“让我看看。”
“不打紧,扭了一下而已。”他的身影罩住了她,甘翎下意识地后退,却被丁旭一把按住小腿。
“让我背你回去!”他望着她的眼睛道。
她浑身一颤,“甚么?”
他又道,“或者让我替你正骨,你自己走回去,你选一个。”
甘翎咬紧牙,双手攥紧木棒,默然片刻,才无奈地开口:“有劳将军帮我正骨。”
丁旭探手按上她右脚,一面捏察筋骨,一面问道:“你绣的鞋垫,多少银子一双?”
“嗯?”甘翎不知他为何此时会问这个,但听他语气又不像开玩笑,便老老实实回答,“三分银子。”
“多买能便宜些么?”
“不能。”
“那老主顾呢?”
“老主顾也得看情况,若是要的急 ,也没法优惠,若是……”说到这里,甘翎扭头看着火堆,目前还没人订买鞋垫,这优惠的准则,她还没想过,鞋垫跟丝帕香囊等绣品不同,容易绣些,但也不能因此惠让太多。
她想了想,刚要开口,却被右脚的一阵刺痛打断。
“好了,站起来试试。”丁旭笑着立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甘翎愕然,转了转已经穿好鞋子的右脚,果然不痛了。她撑着木棒慢慢立起,走了两步,全然无碍。
“多谢将军。”她如释重负地道谢。
丁旭默默把手背在身后,轻声回了句“不用谢。”
“那走吧。”甘翎背紧包袱,就要灭火,却被丁旭拉住。
他从怀里拿出包酥饼,递到她手上,“吃些,一会儿走。”
那酥饼是御赐之物,出自御厨之手,酥皮下满是糖浆,糖浆里还有芝麻红豆各色坚果。尽管被油纸青丝帕层层包裹,但那甜香却是裹不住的,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甘翎刚要拒绝,肚子却咕咕叫喊起来,她有些羞赧地垂下了头。
今日她一身素白衫裙,立在火堆旁,宛如月下梨花。
丁旭瞧见她脸上的红晕,想说些甚么打破这沉默的焦灼,却是情急之下再想不出合适的话来。
他手足无措地望着她。
她垂眸看着鞋尖。
两人就那么站着,细风吹乱了他们的白色衣角。
“小姐,小姐!”青荷的喊声传来,打破了夜色的静谧。
丁旭甘翎同时扭头望向斜上方,只见密林中隐约有火光闪烁,还有杂沓的脚步声。
“我在这儿!”甘翎大声回应,她把酥饼塞回丁旭手里,从火堆里抽出燃烧的松枝,挥舞着。
丁旭一愣,旋即释然,他默默立在她身侧,也捡了根燃烧的松枝,冲着喊声的方向挥舞。
很快,火把出现在谷侧,火光中,青荷看清了甘翎,确认她无碍后,立即放下了绳梯。
“将军请。”甘翎退后一步。
丁旭上前试了试绳梯,很结实,复又走到甘翎身边,拿过她肩头包袱,道,“你先上!不要吓到青荷,我随后就来。”
甘翎略一想,确是如此,便没有坚持,自行攀着梯子出了凹谷。
待她上去,丁旭立即灭了火,却没有登梯,而是如来时那般,提身跃上峭壁,抓住石尖,几个腾挪,跃出谷去。
接到甘翎,青荷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她,再不松手。一旁的男子提醒道:“先上山,不要让关师父等急了才是。”说着就要解下绳梯,甘翎立即拦住,说下面还有一人。
“谁?”青荷问。
“威远将军。”
甘翎话音未落,丁旭大步到了近前,他看着甘翎,眸光熠熠,道:“我在这儿,放心。”
青荷惊讶无比地左看右看,刚要问甚么,却被甘翎抢了先,“人齐了,咱们上山。”
男子举着火把在前引路,青荷手握长棍,牵住甘翎,一步一步跟上,丁旭背着包袱绳梯殿后。
一行人沿着山路,蜿蜒而上,途中并不敢歇,终于在亥时到达了峰顶。
一弯新月挂在天际。
清辉下,数间石屋矗立,屋前一株巨松,松下石桌石凳,一个男子正坐在桌前独自摆棋。
“师父,我们回来了。”引路的男子让甘翎他们稍等,自行上前回禀,说完,把手里的火把挂在松树上,毕恭毕敬地立在了侧旁。
男子落下一枚黑子,并不抬头,只是问:“你们来作甚么?”
甘翎整整衣衫,上前福礼,道:“特来请关师赐线。”
“我的线,可不是随便给的。”关俊朗望着棋盘,“你还是下山去线铺买的好。”
他身形高大,坐在那里犹如一座小山,声音又是暗沉的,每一个字都像从地下传来,嗡嗡的,青荷听着看着,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传说中的山魈,不由打了个寒颤。
甘翎却是不怕,她上前一步,道,“关师的线无人能及,先父说过,能用上您的线,绣品就成了大半。还请您不吝赐赏。”
“你是何人?”关俊朗问。
“绣娘甘翎。”
“甘达之女?”关俊朗忽地转过身来,一双锐眼上下打量甘翎,“你不是嫁人了么?还做活计?”
“不瞒关师,我已和离,现在京城重开甘美秀坊,正需关师襄助。”
此言一出,丁旭眸光为之一黯,他望着那个白色身影,暗暗攥紧了双手。
“倒是有些志气。”关俊朗颔首,瞥见默默盯视甘翎的丁旭,忍不住问,“那是谁?”
不等甘翎回答,丁旭自报了家门,他抱拳为礼,“晚生丁旭,是甘翎的朋友。”
这个回答半真半假,丁旭说完,有些紧张地看了甘翎一眼,又看了看关俊朗,等待他的继续盘问。
谁知关俊朗却不再理他,只是问甘翎所需何线。
甘翎认真回了,关俊朗听完,点头道:“要拿线,不难,只要做成一件事。”
“关师但请吩咐。”
“去鹊潭捞十二枚黑曜石过来,天亮前交给我。”
还真是刁难。尽管马氏早有叮嘱,甘翎也想过了种种可能,但万万没想到却是这般难题。
山上气温本就低,还要趁夜入水,时间还这般紧,最关键的是,她不会水。此时就想寻人来助,也是不能了。
蓝染之王,是难缠之人啊。
“此话当真?”丁旭开口,一双眸子盯紧了关俊朗。
“不信你们大可回去。”
“好,还请告知鹊潭所在。”
“宋安,带路。”关俊朗对一旁的小徒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