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外翻修过一次,怀孕时周母盼的是女孩儿,涂漆用的粉色。谁知道生下来个混天魔王。小魔王懂事后,日夜抗议,喋喋不休,这才换成了白色。
林野站在门口,视线停留在淡蓝色大床上。
家里出事后,高二到高三,他和周燃共用过一张床度过整整两年光景,近乎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床很大,但对俩高个男生来说,多少有点局促。天热时一张薄被就能掀起战场,从他这里丢到周燃那里,从周燃脚边踢回他身上。半夜体温下降,空调冷气嗖嗖外冒,惨遭嫌弃薄被身价大涨,摇身一变,成为重要的抢夺资源。
书桌边,林野坐在转椅上,支着靠背。小区夜晚很安静,一排排路灯亮着光,透过纱帘,在被单上投下浅浅影子。
周燃父母人很好,在他搬来后,担心他住不习惯,曾考虑过替他在附近租房住。林野答应了,但周燃拒绝了。
老房间拢下太多记忆,林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额前柔软的黑发落下阴影,眼睫毛轻轻颤动。回忆如潮水涌来,把少年丢回数年前漆黑的夜晚。
夏季夜晚闷热,他在冰柜前伫立,弯腰取了一瓶绿茶。
便利店有人进有人出,冷气和热气交织,叮声不断。
离开冷气舒适的便利店,他在路边打开了绿茶,仰头喝了一口。
余光瞥见拐角,一辆车缓缓驶来,熟悉的车型,对一眼车牌,脸上笑容先一步扬起来了。
任何一个看似成熟的青少年,稳重体面的皮囊,都会在父母面前消失。他们会在一瞬间,变成更小的小孩儿。
林野单肩背书包,三两步下了台阶,冲黑色的车招手。
或许这就是亲子间的心有灵犀,不需要他开口,车窗摇了下来。
林母的笑脸出现在车窗后,“怎么这么巧呀。”
驾驶座上的林父矮了矮身,视线看向林野,笑容满面,“来,上车。”
路边缓缓放慢速度的车,前方刚刚由绿转红的交通灯,繁忙工作日催鸣不断的高峰时间,和快乐的,并不知道前方是何痛苦的少年。
一辆醉驾货车撞来,速度极快,毫无预兆。车轮在地面打滑,发出嘶鸣般的尖锐声音。几乎是立刻,爆炸声和尖叫声同时响起。
一切在林野眼里成了慢动作,他的心脏停了一下,四肢都动不了了。剧烈的撞击无情地,在一瞬间撕裂了他的人生。
“出车祸了!”
“打120啊!”
“好多血!”
随即是救护车开道尖鸣和抢救室外的沉默,他的腿很软,记不清自己怎么下的台阶,也不大记得是怎么上了救护车,又是如何镇定地看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被送进急救室,然后,那扇打开又关上的门,再也没有等来他想见的人。
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世界是黑色的。他一度觉得是自己的错。如果那时候没打招呼,如果那一分钟顺利过了绿灯,如果那一个钟没有去买水,如果那晚走另一条路回家,如果那次晚自习早五分钟交卷……事情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他们是不是不会离开他。
周阿姨和周叔叔不放心他,怕他做傻事,于是把他接到家里。收好了家里的刀具,旁敲侧击地暗示,发生的事无法改变,一个劲地往回盘算是没有尽头的,父母也不会希望再有悲剧发生。
这些温暖行动似乎是有成效的,葬礼后的一个月,林野好像恢复正常了。
心底岩浆混冰山的碰撞平息,他正常吃喝,照常上学,考试也不错过。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在回家的路上,宁可绕远路,也绝不再经过那条街。
平静之下是漆黑房间里的暗潮涌动。他睁着眼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有时候是睡不着,有时候是不想睡,有时候是漫无目的地想,为什么他还活着。
某一天夜里,他坐在床边,从梦中惊醒,满额头的汗。
周燃睡眠一向很深,这段时间担心林野做傻事,几乎是立刻也醒了。
“林野。”“林野?”
没有得到回应,周燃立刻翻身下了床,绕到林野身边,单膝跪下。夏季炎热,他只穿了一件单薄汗衫,见林野在冒冷汗,伸出手捉住他交握身前的冰凉手背,希望能暖一暖他。
林野漆黑的睫毛抬了一下,声音有点低哑,“我做梦了。”
周燃放轻声音:“梦见什么了?”
林野:“我梦见他们了。”
周燃:“嗯。”
林野脑子嗡嗡嗡的,像一团浆糊,他平了平语气,“我在便利店门口,买了水,在门口看见了他们的车。车窗摇下来,我妈让我快上车,我爸也在,他就穿着那件灰色西装,是他每次开会穿的,配了一条蓝色领带。”
林野像是在说话,也想是在自言自语,语速很快,很急,“我上了车,我妈让我系好安全带,我爸通过后视镜看我,问我这次考的怎么样。”
“我说还行,和上回差不多,年级前三吧。我爸就笑了,说怎么这么有把握。我说上回答应我,保持前三要买游戏机的。”
“我爸就笑,说好。过了红灯,一直往家里开,他们聊出差的事,我一边听着,一边看外面。我觉得有点奇怪。就是,我知道自己在梦里,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林野停顿一下,声音变得更沙哑了,他仿佛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们应该已经死了才对。但他们出现在我面前,他们活过来了。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我就问他们,‘你们怎么活过来了?’,我妈听到笑了一下,她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很漂亮。她从副驾驶上伸手,拍了拍我的头,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她说……”
林野哽咽了一下,“她说‘我们没有呀’。”
周燃屏住呼吸,心也跟着绞痛起来。
林野这才发现自己眼睛模糊,视物不清,“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他好像还能看见他妈的笑,不自觉就跟着笑了起来。唇角一弯,眼泪顷刻流下,“他们怎么没有活过来呢……”
林野痛哭出声,压抑的哭泣重新回了这具颤栗的身体。他那天哭了很久很久,久到第一次体会到,人体内的水分是有限的。嗓子哑了,眼睛肿了。很多次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痛哭了,拼了命地挣扎,推开周燃的怀抱,偏激的想要做一些危险的事。可周燃死死抱住他,任他的拳头多用力地锤在胸口,也绝不肯放开哪怕一丁点。直到林野快没有力气了,他才放轻了拥抱的力道,安抚地拍他的背脊。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周燃说。他紧紧抱住不停颤抖的林野,脸颊贴在林野发梢,近乎是一个吻。安慰是苍白而无力的,他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无力的话,希望能有一丁点的魔法会起作用。“没事了。”“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林野的手按在周燃背上,与其说是回抱,不如说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如同无依无靠的藤蔓,疯狂汲取所剩不多的生命。他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不愿再离开周燃的。
挣扎着从回忆中醒来,厨房里还有水池哗啦啦的流水声,给人一种家的温馨感。林野捂住眼睛,失去所有的恐惧再一次紧紧缠绕。漆黑、压抑、痛楚的感觉统统重新回来了,它们在他的身体里扎根扎刺。要折弯他的脊梁,将他从阳光微弱照耀的地方,重新丢回去,跌落一无所有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