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竹讷讷地望着车外的天地广阔,骤然忆起昨夜情意绵绵时,姬秋雨弯身在她耳侧说的话。
“梅寒雪,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闻言,她愣忡了好半响。
姬秋雨冷声道:“她是我安插在叶墨婷身旁的眼线,那日,你当真以为没人看出,你换了谁的宫服。”
长公主下手重了些,柳青竹可怜兮兮地揽住她的脖颈,讨饶道:“殿下,我疼。”
温热的气息倾洒在姬秋雨的耳畔,她动作一顿,舌尖舔了下唇,力道渐渐软了下来,她咬住身下之人的脖颈,沉声道:“她既因你而死,那你便替她,陪在皇后的身边。”
柳青竹垂下眼睫,冉冉放下珠帘,有略微的失神,她轻声问道:“我昏了多久?”
身侧的姑娘眨了眨眼,答道:“不知,你在我上车前便睡着了。”
“嗯。”柳青竹平静地应下,带着丝丝凉意的清风白珠帘下过,抚平了眉间皱褶,她劝解自己,不必思虑过甚,长公主送她进宫,或许是件好事。
若能为宫家平反,她心甘情愿为人棋子。昨夜也许是罗刹苦普提珠的作用,姬秋雨吻她之时,看着那双温情脉脉的美眸,她一时惶然,心如擂鼓。
长公主纵容她如此,总该不会是对淫声在外的她心生爱慕,也得换些酬劳。
柳青竹闭上眼,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只愿殿下不要苛待婉玉与琼瑶。
车轴缓缓而停,柳青竹睁开双眸,车帘外传来铁甲行走的声响,不一会,车帘被“唰”地一声拉开,车前立着个神情冷峻的官兵,呵斥她们下来。
昨夜荒淫过甚,起身时,她的腰臀隐隐作痛,动作慢了些,被那官兵骂了个狗血淋头,柳青竹心中翻了个白眼,不想同他计较。
马车不许行与宫道上,进宫门的那段路,几人是步行的。鞋底碾过几粒细小的碎石,身后宫门缓缓闭合,传来一道沉闷厚重的声响,柳青竹不经意地回头,看了宫墙外的最后一眼。
一名瞧上去品阶较高的宫女朝她们行来,带着不苟言笑的面孔,每一步都行得端正、平稳,不似她们几人,松松垮垮的模样。
“请随我来。”宫女在她们身前驻足,将几人引去另一个方向。
微风徐徐,银杏摇曳。一片宫墙红映入眼帘,鳞次栉比的瓦砖在初阳红下熠熠生辉,雕梁画栋,琼楼玉宇,处处透露着华贵豪奢。柳青竹碎步走在壸闱之间,好奇地多张望了片刻。
不知为何,她觉得压抑,觉着那红墙金砖刺眼。
“行守正,目致远,不可东张西望。”领路的宫女言道。
柳青竹知晓她在说自己,便安分地垂下了脑袋,盯着脚下的青石砖。
片刻后,几人被领入一间宫殿。柳青竹环顾了一下殿内,这间宫殿的的摆设异常朴素,三面水墨屏风,一座檀木茶几,几件青花釉里红瓷器,再无其他可谈的物件,倒是与这浮雕都都镀金的宫殿截然不同。
三面屏风后皆站了人,宫女道:“每人入宫前须要验身,你们的包袱由我看管,各位请便。”
言罢,宫女微微颔首,回身退去,留下几人面面相觑。沉默半晌,一个姑娘径直走向屏风,大大咧咧道:“都是女的,有啥怕的。”
紧接着便传来轻衣悉悉索索落地的身影,水墨屏风上映出朦胧的曲线,仿若人在画中行,除了柳青竹,几位姑娘面颊浮起一团红,扭捏少顷,徐徐步入屏风后,卸衣验身。
柳青竹微微一哂,择选那无人的一面。验身的女官面覆薄纱,只露了双如画的眉目,眼尾稍稍下垂,掠夺了官袍在身的威严肃杀,眼仁又很大,如黑曜石般,能承载她的倒影。
这女官的年岁不大,连直勾勾的注视异常清透,让她不禁想起曾在宫家坪宅养的小黄狗,有着一双忠诚、湿漉漉的眼睛。
这份直白的视线倒让她不自在了,她轻咳一声,尴尬地别开目光,双手利落地解开衣带。
衣裳一层一层地剥落,内里的肌肤逐渐显露出来,女官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身体,呼吸凝滞了一瞬。柳青竹动作顿了顿,低头一看,刹那花容失色——昨夜长公主留在她身上的印记还未消除,玫红的吻痕,仿佛春末落梅,层层叠叠,深深浅浅。
气氛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也许是长公主先前打点了,女官未有多问,无视了那些痕迹。
宫中森严,女官查验得异常仔细,指尖带着粗粝的触感,游走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
两人靠得很近,轻柔的布料贴在她的身上,带来些许的痒意。
女官要她转过身去,柳青竹照做了,将伤痕遍布的后背展露给她看。这上面的每一道疤,有些是教坊嬷嬷鞭笞的,有些是入府后新添的。
密密麻麻、大小各异的瘢痕犹如一张密闭的天网,映入女官的眼帘,她神色微动,指尖颤抖,轻缓地抚摸她后背的瘢痕,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
柳青竹甚感怪异,浅浅回眸,而下一瞬,女官抱住了她,胸背紧密贴合,柳青竹愣怔,感受到她身前柔软,和微薄的心跳。
柳青竹偏头看着她,抿着一味意味深长的笑容,道:“大人,不必如此吧?”
女官神色自若,声音听不出情绪:“前几日,有人假扮女子混入宫闱,所以每一寸,都得检查仔细了。”
闻言,柳青竹回过来,神色淡淡,道:“原来如此。”
她后退一步,同柳青竹拉开距离,淡淡道:“可以了。”
柳青竹缓缓抬眸,轻声哼笑两声,捡起地上的衣服套上,只回头看了那女官一眼。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们见过吧?”
此问未有答语,女官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从水墨屏风后缓步而出,其余姑娘已然穿戴齐整,神色古怪地看着她,柳青竹沉吟片刻,嫣然一笑,道:“怎么了,各位?”
姑娘们纷纷别过目光,齐步迈出殿门,柳青竹被留在原地,耳边不慎落进几句闲言碎语,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嬷嬷在门外候着她们,柳青竹迟来一步,又遭了顿骂,但她没放在心上,仍是笑呵呵的。
果不其然,嬷嬷遣派差事的时候,她被分到了最坏的那一件,令牌还未拿到手,先前领路的宫女走了过来,倾身同嬷嬷耳语几句,嬷嬷瞬间喜笑颜开,让宫女将她领走。
柳青竹不疾不徐地跟在宫女身后,身侧路过一些侍女和公公,皆是目不斜视,躬身而行。还未走上几步,她便觉着心累了。
宫女出言提醒:“这里可不似灵隐公主府,察言观色,谨言慎行。”
柳青竹笑道:“多谢姐姐提醒。”
宫女没答理她,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两道宫墙红中。过了一道拱门,似乎到了一间梨花苑,柳青竹抬眸,目光浅浅,穿过绰约梨花影,定在金殿匾额上,是龙飞凤舞的三字——
慈元殿。
步上青阶,脚下投影逐步跨入殿门,槛框将殿堂布景框为一副画,身于殿外,首要印入眼帘的一座佛龛,龛内一尊金身弥勒佛,处于画框中央,引人注目。
神龛之下,朱雀交椅上坐了位美人,眉间朱砂红,含情丹凤眼,未抹胭脂色,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她身侧茶案上摆了件裂冰玉壶春,插了几朵艳绝牡丹花。
殿内客椅上同坐了几位妃嫔,闻见殿外声响,一齐瞧了过来。
宫女领柳青竹跨入殿门,从叶墨婷起挨个给娘娘们道了万福,柳青竹便跟在她后头重复了一道,惹得堂上哄笑。
萧清妍饶有趣味得将她浑身上下一打量,戏谑道:“这不是春日宴那位娘子吗?上次未仔细瞧,如今一看,这灵隐殿下是送了个‘自己’过来。”
话音一落,又引得众妃暗自窃笑。萧贵妃是个爱说刻薄话的人,皇后娘娘同她要好,不好斥责,便道:“清妍,这话也只在这说得。”
萧清妍不屑地轻笑一声。柳青竹站在原地,啼笑皆非,也不敢言语,落得个畏手畏脚。
众人打量她个差不多,叶墨婷便叫她上前来,柳青竹领令照做,皇后温和地看着她,沉吟片刻,眉间微扬,似无奈之状,道:“听下人说,你曾是灵隐公主府上的琴娘,但宫中不缺伶官,我也不知能打发你做个什么了。”
柳青竹还没回话,萧贵妃抢先接话:“不如放我殿上,我能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了。”
叶墨婷不动神色地瞥了她一眼。萧清妍嘴角噙着玩味的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堂中美人。柳青竹被盯得极不自在,有些云里雾里。
殿堂上除了柳青竹,众人心里都明白萧清妍的“用人”之处。
汴京两女闻名遐迩,一是毒妇,二是贤后。贤后孰谁不必自说,此乃毋庸置疑之事,而“毒妇”冠名还有待商榷。因之相较姬秋雨,这大周明宫里还有个更心狠手辣的一位。
萧贵妃性子顽劣,对下人常有打骂折辱,并以此取乐,宫中女使皆知如此,对毓秀宫的差事常常敬而远之。
柳青竹缓缓转动眼珠,余光瞄了眼萧贵妃所在之位。众人打眼觑着皇后的脸色,只待她发话,几道视线在空中交汇,各怀鬼胎。
顷刻,叶墨婷莞尔一笑,道:“这姑娘是灵隐殿下捧在心尖上的,琼浆玉液养着的,可不得怠慢。”
此话暧昧缱绻,众人品出其中深意,忙陪笑着,唯有萧清妍冷笑一声,将头别过。
柳青竹讪讪地笑着,攥紧了腿侧衣裙。
叶墨婷笑靥不改,暗暗观摩着她的神色,问道:“前段时日,梅姑娘不幸离世,本宫身边也没个信得过的,你接她的担子可好?”
柳青竹掀起眼帘,看向叶墨婷,半晌她跪下谢恩,答一个“好”字。
叶墨婷让她起来,去后院更衣。柳青竹领命,颔首离去。
慈元殿内,几人说了几句闲话,叶墨婷便称头痛,遣散了众人。
柳青竹换好了宫服,鸢鸢姑娘为她盘发,不禁赞叹道:“虽说后宫美女如云,我还头回见到像你这般气质的美人。”
柳青竹笑道:“谬赞,谬赞。”
发髻盘好后,鸢鸢姑娘取来一支木簪,为她别好,道:“挑了那么多,还是觉着木簪最衬你。”
柳青竹看向她,揶揄道:“看来我在鸢鸢姑娘心中,原是个木讷之人。”
“呸呸呸,”鸢鸢一下子红了脸,辩驳道,“才不是呢,我的意思是说美人你,有着‘柳叶清风’般的气质。”
柳青竹愣了一瞬,心中重念这四个字。
柳叶清风吗?
下一刻,鸢鸢姑娘陡然凑近,顶着一张红苹果脸,在她耳边悄咪咪地问道:“美人,我听旁人说,你和长公主之间是......”
鸢鸢接下来的话没有出口,因为一根食指抵住了她的双唇,柳青竹含笑道:“别问,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鸢鸢瞪大了双眼,脸直接烧到了耳根,她略吃惊道:“那、那是真的了?”
柳青竹没有接话,这是歪头看着她,问道:“什么真的?”
鸢鸢姑娘张望了一下四周,又凑到柳青竹耳边,支支吾吾地问道:“同女子合欢,是什么滋味?”
柳青竹嗤笑一声,眯起双眸,上下扫视她一眼,凑近她的耳畔,轻声道:“那自然是,如鱼得水,柔情蜜意......软绵的唇会吻过你的脚踝、小腿、膝弯,你的......”
柳青竹的手隐约触碰她的膝盖,一路上滑,拂过颤栗的皮肉,鸢鸢姑娘屏住呼吸,难耐地咽了口唾沫。
柳青竹收回手,在她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板着脸道:“你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啊!”鸢鸢吃痛,捂住脑袋,向后踉跄了几步。
鸢鸢双眼泛着泪光,嗔怪地看着看着她,嘟嚷道:“疼。”
柳青竹戏谑地看着她,转身离去,边走便摇头,自言自语道:“现在的孩子成天都想些什么......”
“当然是想少年时遐想之事。”
柳青竹驻足,微微一怔,抬眸看去,叶墨婷立在红枫亭下,眉目淡淡地过来,嘴角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柳青竹欠身道:“皇后娘娘。”
叶墨婷轻笑两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道:“随我来。”
柳青竹迈腿跟上去,两人一并到主卧室中,叶墨婷顺势往朱雀木雕步摇床上一坐,柳青竹侯在她跟前,等她说话。
叶墨婷先没瞧她,而是拿了两颗樱桃放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记得,上次我是在内场见到你的吧?”
柳青竹心头一紧,慌忙中就要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