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周筠还未到国子监,便已经听说了昨日中书府上的事。
“昨日探春宴,你也在吧。”周潇在用膳的时候开口。
“是。”周筠应声。
“那人死了。”周潇一边喝着丫头递过来的茶水,一边说道。
周筠能想到他会死,但没想到这么快。
周潇拿起擦嘴的棉巾,轻轻擦拭着,清了清嗓子:“今日陛下应当会让人彻查,届时我会以历练为由举荐你也去。”
“父亲?”周筠不解。
话音还未落,李清鸢同华姗她们已经抱着孩子起身出去了。
“有些事,需要你去办。”听见周潇这话,周筠眉心一跳,都不需要多问,也该明白了此事同周潇有关。也是,这么大的事,若是无朝中重臣做靠山,他们也不敢如此放肆。
“好。”周筠好像除了应下,也没别的选择。
旨意下来的时候,在周筠意料之外的是,此次的监察御史,竟是柳慈。周筠有些头疼,若是柳慈,那这事,便难办了。
此事在盛京闹的沸沸扬扬,谢呈下了急令,于是,当天夜里,周筠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出发了。
“公子,要不奴婢跟着你一块去吧!”月容临行前泪眼汪汪地看着周筠央求道。
妫州洪水泛滥,大灾之后便是大疫,听说已经村落有瘟病盛行。人生地不熟的不说,且是去公干,并非玩乐,月容还不会武,周筠思来想去,还是将她留在盛京最安全。
“妫州凶险,你安心留在盛京等我回来吧。”周筠应声道。
“奴婢定会为公子日夜祈祷的。”月容见周筠不松口,只好这样说。
马车是青峰备的,因着路途遥远,外头看着普通,里头却是能放的都放了,金丝软垫、熏香,一些酒水、糕点,甚至还放了摇扇,周筠同兰生一块上了马车。彼时夜已深,雨倒是小了,周筠带的人不多,宽大的路上,马蹄声稀落、连绵,倒是无端有几分冷清的意味。
夜深静谧,周筠听着马蹄声,都有些困了。马车突然停下,听见动静,周筠睁开眼睛,掀开车帘,柳慈就站在马车边,撑着一把油纸伞。
城门的烛火并不算亮,柳慈一身幽深的青绿色隐匿在夜色之中,长发落肩,若有似无的雨声滴答,潮湿黏腻的空气与夜色交缠在一起,萦绕在他周身。肤白得近乎莹亮唇却是殷红的,活脱脱像画本子上勾人的艳鬼。
“出宫匆忙,马车未来得及备,可否共乘?”
“上来吧。”周筠随意地应声。
马车帘被掀开,浓稠的湿气被他带着进来,连带着月桂的清新。
“大人。”随从在马车外请示,柳慈从容地将衣饰整理好才开口,“走吧。”
“这事,你想如何处理?”周筠看了柳慈一会儿,出声问道。
“不知妫州境况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柳慈老实地应道。
他从前也出公干,可大多都跟着御史台其他人一起,这头一回就同周筠一起,有些高兴,也有几分担忧。他知晓,周潇若是不心虚,压根不会主动让周筠跟着他们一起过去。
既然套不出什么话,周筠也只好作罢,转身拿了软枕,躺下了。马车宽敞,三个人坐,腿微微勾一勾也能睡。白日里没休息,入夜又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没一会儿,周筠的眼皮便掉下来了。
马车算不上晃,左右摇着周筠竟也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就看见兰生同柳慈两个人还端端正正坐着。
“公子,可要喝水?”兰生说着,已经将水递到跟前了。
微燥的喉咙,甘甜的水顺着喉咙一线而下,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将茶盏放回到桌上,掀开车帘,天已经亮了,大抵出了盛京雨也停了。
“这是到哪了?”周筠随口问道。
“涿州,今夜应当会入涿州城,入城之后找一家客栈好好休整一下再上路吧。”柳慈应声道。
“嗯。”周筠漫不经心地应下,心里盘算着到地方了要擦洗一下身子。虽然下着雨,但天气已经有些闷热了,昨夜在马车上睡了,身上黏腻得厉害。
颠簸了一整日,在天彻底暗下来之前终于进了涿州城,进了一家看着不错的客栈,小二带着周筠进房的同时,周筠便递了一锭银子过去。
小二有些讶异地看向周筠:“客官这是要?”
“备些热水,我要沐浴,再备一桌酒菜。”
“好嘞,小的这就去办。”
周筠刚要进门,瞥见跟在身侧的兰生:“你也回房吧,好好休息。”
“多谢公子,属下还是跟在公子身侧吧。”兰生垂首坚持道。
“兰生。”周筠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无妨。”
“是。”周筠如此说了,兰生也只好应下。周筠同别的公子不同,兰生向来知道。对不让他近身伺候的事,也不做他想。
兰生出去之后,房间里瞬间就安静下来了。窗子开着,对着的是客栈的后院。中间一棵大的合欢树,如今还未到开花的时候,满树的叶子,郁郁葱葱。
没过一会儿,店小二便带着人将浴桶和热水搬着进来了。
“客官先沐浴,酒菜过一会儿小的再送上来。”店小二笑着同周筠道,“客官看看,若是觉得不够,小的再去提两桶上来。”
“不必,多谢。”
待小二出去,周筠将门栓上,将窗子关了,吹灭了屋里大部分烛火,只留下中间的一支。环顾了一眼四周,确认没什么动静了,迟疑了片刻,将最后一支烛火放到角落,只留余光,才敢将衣裳脱了。
沐浴过后,人便舒服多了,又唤了小二将酒菜上上来。周筠只会打打杀杀,理政查案的,虽说也学过一些,但到底生疏。周潇安排她是为私,但身在朝堂,多读些书总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周筠出发前,还备了几本治水理政的书想着路上若是有空瞧瞧。
可不知是路上过于疲累,还是方才沐浴过太舒服了,看了一会儿眼皮直打架。
正准备睡下,就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好一阵动静,没一会儿,门外的声音响起:“周大人,柳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周筠疑惑,却也照做,起床穿衣,跟着侍卫一同过去,刚进门,侍卫就将门关上了。周筠下意识地摸住手边的剑柄,进门才发觉氛围不对。
柳慈端坐在书桌前,一位穿着燕羽筋宝蓝题花暗纹,看着十分富态的男子站在他的身侧,旁边摆放着好几个大的红木箱子。看见周筠的瞬间,那男子立马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走近。
“下官见过周大人。”在周筠还未来得及发出疑问时,那人先躬身行礼道。
“你是?”周筠看着柳慈,出声道。
“下官是涿州刺史齐武,特闻柳大人同周大人大驾,入夜来访,实是叨扰。”
此事盛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涿州刺史知晓他们的行踪也不奇怪。
“小的备好了一桌酒席,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两位大人当真不去?”
齐武这话说完,周筠下意识地看向柳慈,听他这话的意思,柳慈是已经拒绝过了。柳慈感觉到周筠的目光,朝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周筠会意,应声道:“不必了,有劳刺史大人了。”
“哪里哪里,是下官准备不周才是。”齐武摇着头道。
“若是齐刺史准备不周,恐天底下没有准备周到的人了。”柳慈轻笑着应声道。
齐武也跟着笑起来。
屋里的烛火并不算亮,柳慈隐在跃动的烛火后,脸上虽然在笑,可眼睛,却是淡漠至极,甚至,还有几分讥讽的意味。
“时辰不早了,那下官就不打扰两位大人休息了,告辞。”齐武说着,朝着他们躬身行礼。
“嗯,慢走不送。”柳慈淡淡应声的同时正在倒茶。
周筠没想到,傲慢这个词,有一日也会出现在柳慈身上。
齐武还没出门,柳慈便抬眼看向周筠,大抵是正对着烛火,眉目一下变亮了,眉如远岫,目若清湖。对着这样好看的脸,周筠心里还真微起了波澜。
“他备的酒席在青楼,去了也是应酬喝酒做戏,劳累伤神。”在门关上之后,柳慈低声同周筠解释道。
周筠偏过头,看向那几个红木箱子:“这是什么?”
她非常肯定,这是齐武拿过来的东西。
“打开看看。”柳慈嘴角含笑。
周筠走到箱子前,锁扣原本就是开的,像是方才打开看过的样子。拨开锁扣,抬起箱盖,金银珠宝的反光晃得周筠下意识地闭眼。满满一箱子的金银珠宝。她随手掂起一串东珠,回头看向柳慈,调侃道:“孝敬啊还是行贿啊?”
“都有吧。”柳慈应声,“喝茶吗?”
毫不相干的两句话,硬是被他凑到了一起。
周筠勾着东珠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灰尘,到柳慈的对面坐下,另外一只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转着手上的东珠:“我从府里拿了几本书册,其中一本恰好写了官位俸禄,若是没记错的话,上州的刺史禄米约一百五十石,月俸钱约一万文,职田约四顷。涿州,算不得上州,这串东珠,就够他大半年俸禄了吧。”
“是。”柳慈盯着周筠手上的东珠,珍珠圆润莹亮,在她的指尖转着,发出清脆碰撞的声音,“赈灾的银子粮草,从盛京到妫州,其实也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为封口,二为同谋。”
“喜欢吗?”
“什么?”周筠看向柳慈问道。
“东珠。”
“你不喜欢吗?这世上真的会有人不喜欢金银珠宝吗?”说到这,周筠话锋一转,“才到涿州就有这么多,那这一路到妫州,岂不是带的人都不够运的。”
“不必运。”柳慈接话道。
周筠眉轻皱,她有些听不懂柳慈的话了,既是不必运,那齐武大半夜又大老远的搬这几个箱子过来是干什么?
“明日会有人将箱子直接送到盛京。”
周筠愣怔了片刻,愣怔的同时,手上的东珠线不知为何突然断了,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板上,散了一地。原来只是搬来让柳慈看看满不满意,需不需要加码吗?
“少虞。”柳慈关切地凑近唤了一声。
“无妨。”周筠应声,她有想过,但还想不到这一层。她忽然想到周潇,身在盛京,各个州府的钱财如流水一般地流向太师府,那么多金银。
“你不好奇我为何会收?”周筠一直不问,柳慈倒是沉不住气了。
“你方才不是说了吗,一为封口,二为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