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生周六下午上完第四节课才放假，宋病生提前跟他姨说了晚上不回来吃饭。

他姨宋眠还在电话里笑话他，说：“不是说有钱人家的东西吃不下去么？怎么又跑去蹭饭了？”

“今天虽然也是蹭饭，但不是去他家。”宋病生说，“他非要请我吃饭，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嘛。”

“行行行。”宋眠笑着说，“你好好吃饭啊，要是还是不好吃就赶紧回来，姨上完班给你做红烧肉吃。”

“嗯嗯。”宋病生点头，“那我先挂了啊。”

“挂吧挂吧。”宋眠说。

宋病生跟宋眠打完电话报备完，这才抬了抬下巴，对一旁站着的南应无说：“走吧？”

南应无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嗯”了一声，带他往来接自己的车辆那边走去。

今天来接他们的还是那天的司机，只是原来的那辆库里南换成了一辆回头率不那么高的雷克萨斯。

宋病生刚坐进车里，就下意识地问道：“怎么换车了？”

南应无说：“没什么。”

“哦。”宋病生本来就是随口一问，也许对方就是车太多了想换而已，他再多问倒显得自己很关心对方一样，于是就索性闭了嘴。

从学校到南应无订好的餐厅一共需要二十分钟的车程，这二十分钟里，宋病生数了窗外三十多个路灯，看见天边飞过的雁子一茬接着一茬，还听见外面一阵又一阵刺耳的鸣笛声。他觉得这二十分钟真漫长啊，车里安静得简直让人心生恐慌。

二十分钟后，这段磨人的车程终于结束。宋病生跟着南应无一起进了餐厅里。

宋病生一进餐厅就知道这不是什么便宜的地方，一瞬间在网上看过的各种富二代怨种视频就从他的脑子里飞过。此时此刻他坐在这里，看着菜单上那些菜名和配图，不用脑子想也能知道分量能有多少。

他把菜单全翻了个遍，随即抬眼望向南应无，半信半疑地问：“真的随便我点？”

“请你吃饭，当然是你来点。”南应无回答。

宋病生舔了舔嘴唇，说：“那我可真不客气了。”

说完，就十分大手笔地在菜单上划了一份甜虾、一份鳕鱼、一份糖醋小排和一份鹅掌，划完，又觉得还不够，于是又点了一份帝王蟹。

做完，他才把菜单推给南应无。

南应无没说什么，只是扫了一眼上面的字，便把菜单递给了一直站在一旁的服务员。

宋病生看着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忽然就觉得自己还是点少了。他愤愤地用筷子戳了两下空空的盘子，有些郁闷。

餐厅里人很少，基本上都是一对一对的情侣在这里约会。宋病生在等菜的过程中无聊地看向窗外。这个餐厅坐落在洛川市最繁华的街道处，从窗边望出去，可以看见川流不息的人群与车辆，还有夜色降临之后，闪烁的灯光造就的繁华的夜景。

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地方俯视过这座城市。在他乏善可陈又以贫穷为底色的生活里，他也曾努力赚钱想要得到一张能够站在城市高处的进场券，然而后来发现这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

他在很多地方打过工，后来又找了份家门口送东西的工作，为了能报上谎报自己的年龄，为了减轻小姨的负担，放弃了自学画画。

很多次他蹲在这座城市被遗忘的一个角落，冷静地看着自己的眼泪从眼眶里掉落，掉在水泥地上，一滴、两滴，把浅灰色的地变成深灰色。等到天边毒辣的太阳将这些眼泪蒸发干净，他就又要重新站起来，继续抬着头往前走。

而如今他只是搭上了南应无，哪怕自己只是穿着学校发下来的丑陋又肥大的蓝色校服，头发早上起来的时候根本没怎么梳，鞋子穿的还是很多年前的旧款，即便他爱惜的要命也难免被磨得破旧无比，但他也照样可以走进这个高档的餐厅，听着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笑意盈盈地对他说“欢迎光临”。

多么可笑，多么残酷，多么令人伤心。

宋病生盯着底下的车辆胡思乱想了许久，服务员端着菜上来的时候他才收回了目光，将视线转向桌子上的东西来。

哪怕再不高兴，宋病生也从来不会和食物过不去，这是他的生存准则。

即便心里早有预料，但他还是被这家高档餐厅的东西分量给狠狠地惊讶到了。

“只有这么一点？”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们有钱人吃饭都是吃猫食么？”

南应无轻轻地皱了皱眉，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你们有钱人这样说话。”

“那你觉得我能怎么说话？”宋病生毫不在意南应无，只是一味地夹着甜虾，放进嘴里。

然后并没有品出这甜虾究竟有什么好吃的地方值得那个价钱，这再次坚定了宋病生觉得这群跟南应无他们一样的有钱人都是大怨种的想法。

南应无说：“你可以直接说我。”

“那不行。”宋病生想也不想就说，“说你太没意思了。”

“为什么？”

宋病生抬眼望向南应无，说：“你真要问？”

“当然。”

“那南应无，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今天请我吃饭是为了什么？”宋病生轻笑着说，“总别告诉我，你是真的喜欢我。”

他总是这样。南应无在心里想。

第一次跟他见面就谈喜欢，往后的很多天也一样。左一句喜欢，右一句喜欢，看上去是很好奇这件事的回答，但当自己望进他那双眼睛里时，却只能看见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这种人根本不在乎什么感情，他的轻佻只不过是一种掩盖，掩盖他底子里隐藏着的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被人触碰到的情感。

“我不喜欢你。”南应无平铺直叙地说，“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宋病生“啧”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继续吃着饭，说：“行啊，那你说谈什么。”

“你那天为什么要那么说。”南应无说。

宋病生一时之间竟然真没反应过来，愣了愣，说：“哪天啊？”

南应无顿了一下，说：“你和我说不要再一起走的那天。”

“哦。”宋病生这才恍然大悟，他看向南应无，说，“没什么原因啊，就是不想跟你交往了不行吗？”

南应无听见他这番回答，看着他，没说话。

宋病生觉得南应无大约是不相信的，但他才没有什么所谓，只是一味地想要填饱自己的肚子，他把碗里的蟹肉全吃了，又去夹南应无跟前的糖醋小排。

半晌，南应无才开口说：“你在撒谎。”

宋病生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随即轻轻一笑。

他抬头望向南应无，说：“我怎么就撒谎了？南应无，我那会儿就是不想跟你说话了，只不过你后来又向我示好，我才勉为其难地答应跟你出来吃顿饭，仅此而已，你别太自作多情。”

“我什么都没说。”南应无看着他说，“你似乎误解我了。”

宋病生愣了一下，随即不可自抑地自嘲着，笑了起来。

是了。即便是在好奇的询问，此时此刻南应无也依旧冷静得要命，他的面上根本没有什么较大的起伏与变化。好像情绪激动的自始至终也就宋病生一个。

又是这样。

宋病生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挫败、烦躁，这些负面情绪一时之间像潮水一样笼罩住他，让他忽然失了心情。

他把碗里的东西吃完，就将筷子一搁，说：“我吃完了，可以走了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南应无看向他，说，“这顿饭就不算吃完。”

宋病生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他刚准备起身的动作被南应无一句话摁了回去，心里的怒火欲烧欲旺，他看着南应无，忽然就不想再与他虚与委蛇。

“操，我真的不懂，你非要我说明白吗？”宋病生突然就开口骂他，“因为我讨厌你，厌恶你，恶心你，所以想要逃离你。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南应无蹙着眉看着他，他似乎是真的不大懂宋病生这种情绪是从何而来，有些迷茫又有些不解。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宋病生被他的回话给气笑了，说，“讨厌你需要理由吗？你从头到脚，除了长得好看成绩还行以外，还有哪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吗？别人捧着你是因为你家里有钱有势，但我不想捧着你，你当我仇富行不行？”

“可周元郁与我的情况几乎一样，你与他相处得很好。”南应无说。

宋病生说：“至少他比你有趣，还会照顾我的情绪。”他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对了，他说话也比你好听。”

显然这种话从来没有人和南应无说过，宋病生看着他紧锁着眉头思索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感到几分嘲讽。

他刚想对南应无说该说的话都摊开说完了可以回去了吧，往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拦着谁的路，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南应无说。

“如果我过去给你这样的感觉，那抱歉，是我的问题。”南应无说，“我会试着改。”

宋病生没想到南应无会说这种话，他愣在原地，随即笑出声来，对他说：“南应无，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会显得自己特别绅士特别有礼貌？”

南应无静了静，说：“我没有。”

“你没有？”宋病生冷笑一声，说，“不，你就是有。你们这种人都这样，面上看着彬彬有礼，其实那不过是一张人皮面具，心里压根瞧不起普通人。你的礼貌只是一种习惯性俯视的礼貌，你所谓的抱歉也只是因为一时的有趣。”

南应无看着宋病生冰冷的脸庞，说：“你既然这么看待我，那当初为什么要跟我上楼？”

为什么？

宋病生想，除却他内心想要捉弄人的想法，大约还因为南应无的那张脸吧。

可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肤浅，他不想说出口。

于是宋病生只说：“南应无，我为招惹到你感到抱歉，我承认当时认识你只是想耍你，这事情是我错了。可你身边有那么多人愿意围着你转，何必吊死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我们好聚好散，不行吗？”

可南应无却充耳不闻，他瞧着宋病生，过了许久，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开口说：“这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对吗？宋病生，我很想知道，如果那一天我没有送你回家，你打算再跟我玩多久？”

宋病生猛地抬头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