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谭的车先到了目的地。
冬季的风还是冷得过分了点,吹在脸上疼得像刀割。
但薛谭似乎感受不到,就只是双手插兜,目光平静地站在原地,任由发丝被吹得乱作一团。
四周一片漆黑。
“嘭——”
不远处传来车门的关闭声。
薛谭目光微转。
果不其然看到一只柑橘色的毛线帽。
帽子的主人围着红白相间的围巾,裹着件蓬松的牛油果色过膝羽绒服,一双圆润的眼睛不安地扫视着周围,带着点对新环境的懵懂和警惕。
薛谭没忍住笑。
很轻的一声。
但明显被人听了去。
于是上一秒还在探头探脑的人,下一秒就梗起脖子,非常认真地表现出了副没看见的模样,径直略过他,朝酒店正门走去。
气性还挺大。
薛谭轻佻扬眉。
*
商务聚餐。
一张圆桌被无形地划分出了两片区域——
一片是以制片人为首、左边坐着投资商、右边坐着导演的“上流区”;另一片,则是阮归晨他们这些资本链底层小牛马。
被吹捧了一晚上的蒋老师,此刻也摆出了副卑躬屈膝的态度,一口一个“x总好”的挨个问候着。
偌大的圆桌零星点缀着几碟开胃小菜。
但酒水已经早早备在一旁,菜还没上齐,蒋老师便给自己斟满一杯:“刘总,辛苦您今天还特意组个局,我代表嘉宾组敬您一杯。”
接着就“咚”一口干了。
年近五十,正是拼的年纪。
阮归晨光是用眼睛看就觉得烧胃。
这种局,不喝酒才是异类。
他轻声叹口气,认命地给自己倒了满杯。
倒完又看向薛谭:“你才二十岁,能喝酒吗?”
薛谭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搭在杯口处缓慢摩挲,语调悠扬:“可以是可以。”他略微停顿,看过来的视线变得耐人寻味,“但我有不能喝酒的理由。”
阮归晨好奇:“吃感冒药了?”
“没有。”
“过敏?”
“不是。”
“肾不好?”
“……劳驾费心我的肾,它很健康,其次,是肝脏不好的人才不能喝酒。”
“哦。”
阮归晨消停了一会。
“到底是为什么?”
“害怕。”薛谭的目光一瞬不移地看过来,“我没办法担保我喝醉之后的品性。”
“万一……”他错开视线,垂下眼眸盯着手里的酒杯,稍稍沉默后,嗓音低沉道,“万一说出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那可怎么办。”
“清醒状态下都快保持不了的理智,醉酒后只会更加困难。”
说完,又定定看向阮归晨。
后者一脸似懂非懂的懵然,一双圆润的鹿眼明亮而清澈。
平行视线的交汇下,阮归晨似乎被他不加遮掩的注视吓到了,脊背僵直屏声息气。
这让薛谭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显露得有些多了。
他嘴唇动了动,准备为刚才的失态解释一下。
结果肩膀突然一沉。
阮归晨将手搭上去后,还安抚性地搓了搓,语重心长道:“小朋友。”
薛谭:“?”
“嘴硬有意思吗?”阮归晨真诚反问,“上次吃辣锅吃成哑巴的经历,还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薛谭:“……”
“不能喝就不能喝,我又不会嘲笑你。”阮归晨一副大哥哥的架势,“放心吧,我会帮你挡酒的。”
薛谭看着他。
逐渐展开的酒局杂音遍布。
但薛谭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一声重过一声。
宛如海浪撞礁。
薛谭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端起桌上的茶杯缓缓饮尽。
仿佛一切没有变化。
除去少年滚热的耳根。
*
酒局开始的时间是晚上九点。
结束的时候钟表的时针跟分针已经濒临重叠。
一群人喝得烂醉如泥。
要么说酒局上好谈事情。
来之前八只小牛马,短短三小时后,就变成了“拥有一部S级制作大男主剧的待爆咖1号”、“坐拥红血之一的顶级时尚杂志单人刊的待爆咖2号”、“荣获加入某知名周播综艺的固定主持团之一的待爆咖3号”……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资本醉酒,牛马升咖。
清醒后还认不认账就是另一回事了。
烟酒萦绕中,阮归晨早早败下阵来。
他会喝酒,但也只会喝酒,面对别人起哄的劝酒根本没有招架能力,喝上头后甚至主动自罚,还要分出心神去照顾压根不需要他照顾的薛谭。
眼下已经醉得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薛谭翻着微信聊天界面——爱喝普洱的制片人刘总、喜欢古玩的著名商界大佬顾总、苦恼脱发问题的熊猫电视台频道总监秦总……
主打一个滴酒不沾便宜不落,毕竟大家都喝得醉醺醺,谁能记住加了谁没加谁啊?
趁乱加就完了。
酒局过后才是真正的战场。
薛谭翻了好久才翻到熟悉的名字——阮归晨的哥哥。
-薛谭:阮归晨喝多了。
-薛谭:我送他回家。
那边少见地没有在进行活塞运动。
-阮归晨的哥哥:?
-阮归晨的哥哥:我能对你放心吗?
-薛谭:跟你报备的意思就是。
-薛谭:出事的话可以报警抓我。
-阮归晨的哥哥:不用那么麻烦。
-阮归晨的哥哥:敢做我就把你弟的几把剁了。
-薛谭:随你。
对话到此为止。
薛谭将手机息屏丢进兜里,转而看向趴在桌上化成一滩水、捞都捞不起来的阮归晨。
先是帮他戴好毛线帽和围巾,接着耐心地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好,再三确认冷风不会顺着宽松的领口灌入之后,才将人从椅子上拉起。
阮归晨脑袋发沉,摇摇晃晃地耷拉着。
薛谭下意识想环住他的腰,手在空中悬滞半晌,最终还是上移,扶住了他的肩膀。
经纪人已早早在外面候车等待。
“薛……”他一愣,“薛谭?”
“阮归晨喝多了。”薛谭说,“我送他回去。”
“行。”经纪人示意,“赶紧上来吧,外边冷。”
*
阮归晨的家在十三层,指纹锁。
他意识昏沉得厉害,从电梯往房间门口这段路几乎是被薛谭拖过去的。
薛谭刚站稳,那边就晃晃悠悠坠了过来。
细软蓬松的发丝蹭到脸颊的瞬间,薛谭一下僵在原地,鼻息间尽是阮归晨洗发水的味道——一股山茶花混杂着红石榴的清香。
很好闻。
“我……”薛谭顿了顿。
“我可能要碰一下你的手。”他说。
“抱歉。”
薛谭这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带给人游刃有余的感觉,明明才二十岁,举手投足间偏偏带着经验颇丰的气定神闲。
就像很多人喜欢看高岭之花堕入泥潭。
阮归晨也很想看看这小屁孩翻车是什么模样。
可惜他现在醉得太厉害。
不然他就可以见识到,此时此刻的薛谭,是如何从脸红到耳根又红到脖颈,重如擂鼓的心跳,又是如何持续加速到剧烈澎湃。
而这,仅仅是因为碰了下他的手。
薛谭费了相当大的力气,才把阮归晨送进卧室。
确保阮归晨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后,才从卧室退出来,然后穿着件毛衣,双手插兜,杵在阳台上吹冷风。
“别像变.态一样。”他拧起眉头。
冬夜的寒风吹在脸上宛如刀割。
脸上的热潮退却后,薛谭准备回房间给阮归晨煮点醒酒汤放保温桶,只是才转过身,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
他垂下眼,默默看向刚才碰过阮归晨的手。
两秒后,举起来闻了闻。
……
“别像变.态一样。”薛谭头疼闭眼。
再吹会儿吧。
他故作镇定地转过身。
依旧穿着毛衣,依旧双手插兜。
薛谭依旧是薛谭,没有变成畜.生。
*
阮归晨的家很大。
客厅正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画板,上面是一副潦草的草图,还没画完,旁边散落着长短不一的铅笔,橡皮滚落在地上。
靠墙得是一面开放式展柜,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照片——有大学毕业的、有研究生时期去外国交换学习的、有假期间跟着社团一起去乡村支教的……
很多。
薛谭看了一会。
接着,取下了阮归晨的大学毕业照。
照片里的阮归晨笑得很开心,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额前的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撩起,两眼弯弯,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
就是学士帽上的穗禾偏了点。
薛谭伸出手指,隔着照片帮他拨正。
“好久不见。”
薛谭将照片放回原处。
到家的时候是十二点半,醒酒汤煮完已经是凌晨一点,窗外一片寂静,四处泛着空荡的声音。
薛谭将保温桶放在桌上,又找了张A4纸,咬着笔帽“刷拉”写下几行字:
醒酒汤,醒了记得喝。
——by一个帅哥。
“啪——!”
玻璃被打碎的声音。
薛谭手一哆嗦,差点给纸戳破。
他反应了一会,接着步履匆忙地闯进阮归晨的卧室。
“嘭”的一声后,门被猛地推开。
下.半.身趴在床上盖着被子、上半身在用手爬来爬去捡拾碎片的阮归晨:“………………”
薛谭:“……需要帮忙吗?”
阮归晨憋得脸通红,“嗖”一下缩回去。
薛谭蹲在地上开始收拾。
好尴尬……
怎么家里还有人啊。
阮归晨懊恼地把脑袋蒙进被子。
其实我刚才是在练五禽戏哈哈哈说出来你信吗不信是吧那我在心里说。
不对,这是我家。
我家为什么会有人?!
阮归晨机警地露出双眼睛观察。
“你喝多了。”薛谭头也没抬便精准识别他的内心活动,“我送你回来的。”
“哦……”阮归晨很好骗地相信了,“谢谢。”
薛谭把碎片整理进垃圾袋,又在上面写了“内含玻璃”,最后去厨房给阮归晨倒了杯温开水,回来后发现阮归晨还在盯自己。
“怎么了?”他问。
“没怎么……”阮归晨疲倦地耷拉下脑袋,整张脸埋在被子里,闷声道,“就是突然感觉你有点眼熟。”
短暂的沉默后,他略微抬眸:“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一句话,直接令眼前的人怔住了。
薛谭似乎没想过能从他嘴里听到这句话。
片刻前的从容平静一下褪去,徒留那双眼睛还在固执地看向他,即便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眼中的期盼和炽热依旧难掩分毫。
“你……”
“记起来了?”
薛谭不自觉靠近,压迫性十足地俯下身,跟阮归晨保持平视。
阮归晨被他突如其来的真挚弄得有点手足无措。
这下好了,就算记不起来也被架上去了。
可明明很眼熟啊,是谁来着,是谁……
——啊!
阮归晨恍然。
“嫂子弟!”他一拍脑袋。
薛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