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三十五分，幸福科顶楼。

几十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学生和老师站在天台上，像在楼顶聚起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晨练还没开始，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或者热身。其中有四个年龄相对其他人都要大一些的学生站在一起，隐隐形成一个团体。

其中有个个子偏矮的女孩，突然拉了下身边人的衣服，低声叫道：“霍衷！你看那个。”

被称作霍衷的男生正在做热身，被她一拽，单脚跳了两下，差点摔倒：“哎呦！有什么可看的……”

他一边说一边顺着女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本烦躁的表情猛地凝固在脸上。

“长头发？怎么可能？我死了？死后也有幸福科？你也死了啊，还跟着我一起，真是难为你了……”

白照鸿若有所觉，向他们这个方向投来了一道视线。

女生及时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别发癫了，你以前见没见过这个人？”

霍衷立刻摇头：“没有。”

另外两人也聚过来，看了一眼都说没有。

另外一个男生道：“现在不是来新生的时候，下一期研修在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后。他看起来……十八？应该是我们后几届的学生了。”

一开始问话的女生似乎不耐烦听这些，转头问道：“亚莱西亚，要不要接触他？”

被询问的也是一个女生，站在四人中心。

她和其他人一样留寸头，发色是浅亚麻色，眼瞳也浅，肤色白皙，被装在漆黑的一套校服里，显得剔透如一颗琉璃。

听了问题之后，她很快摇摇头道：“暂时不行，再过几天。”

其他人于是什么都不再说，沉默地散开回到队列里准备晨练。

晨练类似广播体操，强度不大，有老师前后巡逻，动作不好的就指正。白照鸿刚来不知道动作，就在最后一排随便找了个地方站，勉强靠看着前面同学的动作混过去了。

学生们晨练完毕，草草吃过早饭就坐在教室早读，之后又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在台下聆听黑衣老师的教诲。

中年男老师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从讲台扩散下来。

“……我必须要说的是，两个成人中间发生的恋爱是错误的形态，这会导致自私……我们对每个人的爱应该是相同的，不能偏向任何一人。在《经验》课本里有写到那些古老时代父母、姐妹兄弟、恋人的关系，都不应当存在……当然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错误的经验，我们才能编写出现在的《信念》……”

17在脑子里适时地出现了，用愉快的语调问：“虽然此前经历了一些小小的波折，但终于，您来到了这个新世界！经过基础的了解，您对这种信念评价如何？”

白照鸿无意表现刻薄，但也想不出有任何地方可供赞美，只好折衷地回答道：“十分新颖。”

“原来如此。您的任务已更新，现在可以通过任务面板来查看。”

【主线任务1：这是一个不幸的开始，您来到了幸福科。一个人怎能从这无上幸福的地方，带着哀戚离开呢？但真正的人类应永远与哀戚相伴。（请注意，一旦您转变成成人，任务将会立即失败。）】

【特别情况：由于您做出的选择，幸福科决定对您进行“治疗”，力求让您回归幸福的怀抱。任务难度将急剧上升。治疗*开始*倒计时：6天。治疗*次数*：0/12（请注意，当次数达到12时，您将立刻转变为成人。）】

“等等，你先等等。”

白照鸿打开面板仔细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没听错，震撼地问：“不是青春校园吗？怎么还有即死判定啊？”

系统没理他，继续进行下一项提示。

【支线任务已更新！】

【支线任务3：回到北区，在北区内部寻找火种。（您已经获得了来自火种的注意，进一步接触他们。）】

看到这条，白照鸿想起晨练的时候，确实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当时匆匆瞥了一眼，只记得有一人发色很浅。

他还特地注意了一下，因为根据记忆来说，北区学生从小被教育得极度缺乏好奇心，只要不是地震海啸一类的大事，他们都不会有任何关心。

自然，对幸福科里多了一个没剃头发的同学，也不应该投来注目。

他关掉面板，台上的老师还在讲课。

“请大家看课本的第一百一十页，健康的人际关系应当是所有人互为同伴。我们可以把所有人称为同伴（mate），同学（schoolmate），朋友（intimate），同事（workmate）……同伴（mate）可以与任何前缀搭配，而且必须一视同仁，在称呼一位我们不了解的同伴时，直接称呼同伴或朋友即可……”

旁边的同学于是低头在本子上奋笔疾书了一阵。

没了睡眠教育，生活无聊而平稳，几乎是一晃眼，第一周就过去了。

无论在哪里，读高中都一样无聊，尤其是幸福科这样管理堪称病态的地方。

因为是“补习班淡季”，班里只有七个人，老师能完美关注到每一位学生，不停地交流、互动、讨论。要是内容有趣倒也罢了，可是看看那书的名字：《规范》、《公民与贫民》……内容甚至比原先普通课堂上的《经验》更加荒唐。

不过，托食堂的福，学生们估计不觉得上课有什么不好，因为吃饭比上课还折磨。

大抵是为了衬托出大家的幸福，幸福科的食堂堪称地狱。

比起饭菜，那东西不如称为维持生命体征餐，即使只是把食材放进清水里煮，都做不出这么难吃的东西来。学校好像也知道这饭没法让学生正常长大，时不时还供应水溶补剂。在缺乏人道主义关怀的北区里，没人会给补剂饮料里加糖，白照鸿第一次喝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会因为喝了这东西被毒死。

也无怪学生们上完学之后，个个都麻木的要命，很快就变成北区复制人的一员了。

白照鸿想到自己还正坐在食堂的铁桌子前，看着餐盘里的东西，不由大叹一口气，完全没有一点食欲。

一阵搬动椅子的声音，对面有个人坐下了。他习以为常，以为是哪个过来维持同学情谊的“mate”，于是仍然低着头，有气无力道：“晚上好。”

“晚上好，希望你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星期五。”

回答的声音低沉，一听就是有些年纪的人。白照鸿猛地抬眼，才发现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穿黑色长褂的中年男人，脸是成人的脸。

同时，他再次感受到了一道目光，这道目光已经跟着他好多天了，从第一天早上在天台上开始。

那目光属于他班上一个浅色头发的女生，因为一起上课，他知道她的编号是8212。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要一直盯着自己，唯一可能的答案，就是她和那个火种任务有关。

白照鸿不准备轻举妄动，因为他不清楚这个任务到底要干什么，也不擅长和年纪这么小的学生相处。

眼前的中年男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对他微微笑了一下，道：“你好，1670，关于治疗的事宜我想你已经听过，我是你的主治医师，现在请把你的手伸出来。”

白照鸿依言递出左手。医生托起他的手腕，把一个黑色的手环给他扣上了。

医生道：“接下来是你必须遵守的注意事项。”

“首先，手环不要摘下来，它是无害的。第二，晚上八点以后，不要吃任何东西，也不要喝水。第三，明早不用去上课和晨练，在寝室等着不要出门，七点会有人带你来进行第一次治疗。”

白照鸿皱眉：“我这是要做什么外科手术吗？”

“不会的，你的身体很健康，只是头脑里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别紧张。”

医生说罢，潇洒地站起身走了。

白照鸿还是对这饭菜没食欲，他低下头看手环，发现上面镶嵌着一条电子屏，显示着他目前的心率，还有……情绪波动？

他试了试，发现并不是很灵敏。对于思考，疑惑之类的状况，上面都只显示“较为平和”，如果强行让自己感到悲伤绝望，才会显示“严重负面情绪”，高兴开心则相反。在这个下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近三小时内情绪波动量，由于白照鸿故意测试，现在显示的是“波动较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17问这上面的数据是否实时回传。

它简单回答：“这是一件离线物品，必须依靠人工导入实现数据同步。

白照鸿突然想到以前玩游戏的时候，遇到可拾取物品之后，走近了就能有一行简短描述，不用像现在这样专门把系统叫出来问。

他于是提议道：“你们能不能更新出来一个鉴定模块？就像游戏里鼠标挪上去显示物品详细信息那样。”

17没有记录这条反馈，而是立刻拒绝了这个提议：“抱歉，在本游戏进行过程中，系统不能进行任何升级。”

它转而给出了一个替代建议：“宿主想要鉴定某样东西的时候，可以把它放进系统背包里。”

白照鸿失望地移开视线，看到任务面板上的倒计时：

【治疗*开始*时间：14小时后】

略过堪称漫长的梦境，早上七点，没有敲门声，也没有询问。一个黑衣员工打开了白照鸿的宿舍门：“1670，请跟我来。”

1670是白照鸿在这个世界的编号，他还不适应这种称呼方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其余学生已经在上课了，路过三四层的时候，能听见老师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他们没有为此停留，而是顺着楼梯一直向下，直到一层大厅。

白天的大厅仍然关着大门，因采光不足显得昏暗。大厅另一侧某扇门后，藏着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员工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门锁拧了几圈，门打开了。阴冷的风随之涌出来，吹得人一个激灵。

他回过头来叮嘱白照鸿：“除治疗期间外，地下不对外开放，学员也无权私自进入地下。”

白照鸿答应一声，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地下一层的装潢已经偏离了幸福科整体强行温馨的建筑风格，更像是上一世人类世界的医院——准确来说，医院精神科。瓷砖和掉漆的木门分列走廊两侧，由白得发蓝的灯全部镀上灰蓝色的膜。好像突然从一个温馨的学校梦境里苏醒，让人感到隐约的焦虑和不安。

他产生几分戒备，下意识四处打量起来。

右手的墙壁上端有两个摄像头。再往里，一道可以上锁的铁栅栏门把地下一层隔成两半，门的那边漆黑无光。

定睛再看，门上挂着个木牌，上面隐约有彩色的小字，好像是：“永远幸福的家”。

员工似乎发现他在打量，沉声道：“不要乱看。”

他把白照鸿带到左数第一扇门前，什么也没说，把人扔下，就转身上楼去了。只留白照鸿一个人站在门前。

门虚掩着，不等白照鸿去推，里面的人就微微提高音量道：“进来。”

白照鸿依言推开木门走进去，见是昨天那个医生坐在一张桌子前，见他进来，露出一个似乎亲和的笑容：“又见面了，1670，今天感觉如何？”

他正准备随便敷衍一句，医生已经径自走过来抓起他的左手腕，似乎并不需要回答。

他于是闭嘴，看着医生卸下那个手环并顺手关上门指指门边的软椅让他先坐，又转身回到电脑前操作起来。

这看起来着实不像是治疗，倒像是修理故障机器人。

借着医生操作电脑，他打量了一下诊室。

门正对着医生的桌子，上面有电脑，一沓文件，一个正在忙碌的黑大褂医生。房间内部则用帘子挡着，里面透出温和的灯光。

他又看了一眼面板。

【治疗*开始*时间：30分钟后】

医生确认过数据，飞快翻阅了几份报告，面带笑容地走过来：“非常好，你的状态很平稳，不必再做前期的手术准备……我们可以直接开始治疗了。”

白照鸿想问：“那……”

医生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立马打断他：“噢！我还没告诉你治疗是什么呢。”

说着，“嗤啦”一声，拉开了房间里的帘子。

虽然早有预料，但看到它的一瞬间，白照鸿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钢铁头盔，限制手脚的铁环，柔软的半躺床，接着数不清的电线。一件纯黑病服搭在上面，等着使用者穿上它。

这是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