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展中心。
向心怡搬来一打新印的报刊放在摊位前,坐在柜台前东张西望,人流如织,不时会有些人停下来翻阅他们的报刊,像巢穴里密密麻麻的蜂飞来飞去,采到蜜后又扑到下一朵花上。
“先生……欢迎到处睇睇啦,我地新出嘅报纸同杂志……”她嘴里像刚喝完一杯廿四味一样又苦又涩,干巴巴几个字像快要用完的洗发水,拼命按泵头却挤不出来,“呢边……仲有书刊同英文版可以睇睇噶……”
十根手指在身后早已拧成麻花,她尽力挤出一个自认为热情又礼貌的微笑,那个人随意翻了一下报刊,拿起一张免费发放的报纸走了。
“喂,点可以咁噶!”她有些气急败坏,眼泪打转着。
今天的书展活动是启星新一年的重点活动之一。姑妈说了,如果今年能打响头炮,那去年的灰暗收场基本就可以忽略不计,更上一层楼指日可待。向心怡也是听了这句话,才决心来尝试一下,毕竟启星的未来她也会有份参与,当是锻炼机会体验一下未尝不可。
但她没想到,这锻炼机会原来这么痛苦,她想象中的传媒和在学校里教的完全不一样。现在的她面对着这人山人海喧嚣吵闹,那不同的目光聚焦涣散,简直千刀万剐,如同行刑。
旁边有几个人提着几袋精装书正路过,她一眼便认出了连婧萱和何隽文,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想去帮忙搬书,可是几本书像被黏在了地面上一般,怎么也搬不起来,她心慌意乱,捡起掉开的几本小册子想装订在一起,没想到擦破了手。
“哎呀!”她忍不住小声叫起来,殷红的血液顺着手指流出,旁边的郭承悦见状连忙上来帮忙打理好几本杂志,又给她递了一杯水。
“向小姐,不如你先去止佐血先啦,我地甘多人做得掂噶。”郭承悦又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如果冇处理好伤口,我地好难同Audrey姐交代喔。”
向心怡只得按着伤口,低头走出去。一路上,她总感觉自己的脸像被扒了一层皮,不敢见到相识的人。她堂堂向家大小姐,竟然连一本杂志都推销不出去,真是丢尽了脸。
这么想着,她偷偷看向连婧萱的方向,连婧萱正和何隽文一起逛着,不时停下来拍拍写写,偶尔拿起几本书翻看。她又看了看启星的摊位,张若曦已经又拎了几本书过来,看起来也是收获满满。
何隽文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不时和人交谈着,构思着下一期的创作灵感。书页被哗啦啦翻动,人们说话的声音被夹进书中,他的手伸向一本书,却无意和另一只手相触。修长的手指上,星轨色系美甲和那闪亮的高定款首饰,他绝对不会认错。
他下意识缩回了手,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手的主人。她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他心底犹如被羽毛挠动了一下,却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向连婧萱。
眼睛的主人笑着摇摇头,神情像刚逗完一条狗似的,把书抽出来,和刚才乐凰歌拿的书叠在一起。可乐凰歌的眼睛却并不在她那本书上,她的目光追随着何隽文,亮亮地,像天空中的星辰般。
“阿达?”高寻雅拍了拍她,“走咯喔。”
“喔。”乐凰歌回过神来,拿起了高寻雅刚才那本书。
那是一本意识流文学刊,她翻了翻,又丢回原位,假装被戏剧影视区域吸引,走了过去。
“哎呀呀呀,原来系醉翁之意不在酒。”高寻雅吃吃笑了几声,看向站在台前的那个身影,“你冧佢?”
乐凰歌的眉毛跳了一下,耳线像条被虚化的水晶灯,晃动不已,她没有回答高寻雅,只是继续定定地看着那个穿着卫衣的卷发少年。
“佢系好男仔来噶,你如果唔介意,我传授D心得比你咯?”
她转头看向高寻雅,嘻嘻笑起来,两个人往舞台放映机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向心怡看着刚包扎完的手,想起连婧萱的笔名,禁不住一阵心酸。这么想着,她低下了头,坐在一张折叠椅上,默默看着来往的人群。
“你好,靓女你好,我想问问,你知唔知道——哇,原来你都系中意Leslie噶?”旁边那个试图和她搭话的人看见她手里那本书上印着张国荣的图,不禁惊喜地叫起来,“我地呢边有一个荣迷嘅协会,你有冇兴趣加入呢?”
向心怡也不回嘴,只是饶有兴致地听着那个人给她介绍着这个荣迷协会的创办如何如何,比如创办者是怎样的一腔热情,或者哥哥又是怎样地值得后人铭记——这些众所周知的事情,她一向听得不少,哥哥的好全香港全世界都知道。可是怎么才能引起一个非荣迷的兴趣,让他们加入呢?
她这么想着,有些不好意思拒绝那个人,只得苦恼地歪着头,在表上填了一个名字。
转头便看见了微笑着的连婧萱。
“Hi,Irene.”她有些尴尬,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两个人并肩走在书摊之间,随手拿起一本李碧华的作品集,翻了又翻。
连婧萱倒是没说话,她轻轻地拉着向心怡,防止在人流多的时候走散了。
但人流多的时候不仅会走散,还会相遇。
“睇睇我地遇到边个?”高寻雅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笑眯眯地先开了口,“系向小姐同何太吖。”
连婧萱的脸色现出几分沉痛,像被迫扫墓的寡妇一样。她拉着向心怡想走,却碍于后面的摊位有些挤,只得换了个方向,往二楼走去。
向心怡心中委屈又添一份。她被拉着在人流中穿梭,几乎要被挤成人肉罐头,不得不大声问道:
“Irene,你惊佢?”
“Amber,有D嘢有时候我地冇必要去争噶。”连婧萱在步行梯上回头解答,“呢种人,天生就系中意勾心斗角,我地玩佢唔过噶。而且佢屋企咁大实力,你又何必搞到两败俱伤呢?”
她说着,没留意步行梯已经到了头,不觉绊了一跤,幸好及时有人伸手扶住——原来是何隽文在旁边恰好赶到了。他看见跟在后面的高寻雅,脸上的神情也现出一丝痛楚,像被打了局部麻醉一样。
高寻雅只是微笑着。何隽文看了看连婧萱和向心怡,连婧萱往下努了努嘴,几个人便又走到步行梯的另一头下去了。
这时向心怡的电话响了起来。
“咩话?”她几乎要崩溃,站在步行梯上回头看着高寻雅,恨自己不能跑上去,打她几个耳光。
启星的报摊被买断了。但是是被恶意买断的。有几家影视公司、传媒公司和一些公关公司联合起来,将他们的杂志恶意垄断了!
当晚坐到车上的时候她简直没力气开车。听厌了的歌播了又播,她下车看着那个“A LUCKY H”的车牌,这块车牌是她在英国读书回来时妈妈订给她的。
正当她回想着这“幸运”的时候,一辆车停在旁边,向卓贤从车上下来了。
“姑妈话book佐台啦,不如我地先去食饭啦?”他哄着妹妹,尽量让自己的余光不要触碰到一些不该接触的人。
向心怡神情漠然地看向车上的一堆书刊,没有回答哥哥。猛然间她拿起一本书狠狠砸向自己的头,向卓贤连忙拉住她。向心怡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一本书砸向她,把两兄妹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连婧萱。
“你又有咩咁好喊?”连婧萱的声音虽然轻,却跟肖邦的夜曲一样柔而不断,“你觉得喊可以解决问题咩?之前Camille同我港过晒啦,如果你系觉得辛苦嘅就喊啦,但系你真系唔好唔知,成个启星成几百个人,全部都需要你噶!我,Camille,同Audrey姐,都好需要你噶!Amber,你真系冇用,遇到少少事情连面对嘅勇气都冇!”
但说着说着,她原本温柔的神情突然变得黯然,甚至还有些激愤起来。
向心怡被说得一愣一愣,眼泪坠在脸上像掉不下去的雨水,一时间无法反应自己该怎么回应连婧萱。
“做咩啊,Irene?连婧萱!你有咩资格话我啊?”她瞪大了眼,许久反问了一句。
连婧萱将那本书扔到车上,看看左右围观的人,甚至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在录像。她咬着唇,心里烦躁得像被电钻扰了清梦的失眠者一样,衣服上的橙色图案衬得她的脸更加红润。
“系啊,我都冇话同你港啊。”她平静地撇下一句,任由向心怡站在那里发呆。
向卓贤看着那个融入橙色的背影,以前怎么没感觉她这么酷?简直比那些平时和他一起玩的女生还酷。这次如果有机会,能约她去玩就好了。
“走了。”闻仲宇在车上不耐烦地探出头催促道。这时两兄妹才反应过来。
“你咁嘅状态唔系好好喔,不如我开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