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中午才醒。兴许他是见了风才开始发高热,避风取暖一夜以后,他的温度也便退了下来。
陆行阙父子还在门口收拾昨儿战士们留下的残局,远远地看到凌寒从房里缓慢地挪出来。他把手里的蜡烛一股脑塞给陆天眠,走向凌寒,关切道:“好些了吗?”随后,他便伸手碰碰凌寒的额头,“温度不高,应该退烧了。”
凌寒小声说:“就是还有点晕。”
陆行阙牵着凌寒,“赶紧回去躺着,不要吹风,这时候复发了更难受。今早厨房做了瘦肉粥,等会温好了给你送去。”
“多谢将军。”
“不必言谢。”二人走入房间,陆行阙将门关上,继续道:“案子算是已经了结了,现在你首要的就是把身体养好,舒坦地过个新年;等到年后铺子都开张了,你再去订几身新衣服,到时候漂漂亮亮地迎接春天。”
凌寒点点头。
被窝还没捂暖,陆天眠就端着粥进来了。他将碗往床边的柜子一放,道:
“粥!”
“……”凌寒一瞧:陆天眠怕他吃不饱,甚至还带来了两张油润香脆的起酥饼。
陆行阙不满道:“怎么还买了饼子。酥饼太油了,他现在的肠胃吃不消。”
“没事,”陆天眠变戏法似的从袖口又掏出来两个馒头——白白的、软软的、胖嘟嘟的、散发着清香的、令人幸福的馒头。“那馒头总能吃了吧。”
他用手肘顶了顶陆行阙,“那粥就是半碗米半碗水,根本就吃不饱。人家昨晚睡过去了,没吃晚饭、当然也没吃夜宵,咱好歹给人家弄点面吧。”
“行了行了。”陆行阙真受不了儿子这样,嫌弃地将他挥开。
凌寒还未完全恢复,胃口格外的差。他最终选择先把粥喝了,但是他又不想陆天眠面子掉在地上,于是又勉强吃了半个馒头。陆行阙等这才满意地离开。
等凌寒彻底病好,已经是年二七了。将军府内大家彻底歇业,大家团在一起吃了顿饭庆祝。凌寒当日也大显身手蒸了几条大鱼。众人没尝过中原的鱼的滋味,那几条鱼也因此大受欢迎。
最后他帮忙把被子窗帘洗好晾好,就告别诸位回家去了。
乱糟糟的家、空荡荡的游廊,竹子也枯了。凌寒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抓起扫帚从门口开始清理。
沙——沙沙——
“杀。”
皇宫内,赵真坐于高位,面无表情地下令。
“大人!”陈清汉跪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几层皮,绝望地喊道:“饶了我吧……饶了我!草民真的不知道盐去哪儿了呀!也不知道夫人去哪儿了呀!”
赵真从下人手里接过凤头钗,扔到陈清汉面前,反唇讥讽道:“哦?若你不是正牌夫人,那你解释一下:那支钗子怎么会在你手里?”
陈清汉疯了般大叫:“是我心术不正……心术不正——我心生歹念,我嫉妒夫人手里的好东西,我偷……偷过来的。请大人明辨啊!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赵真转头望向掌柜,不带感情道:“你的典当行还收来历不明的东西?”
“不不不!”掌柜的连忙摇头否认,继而谄媚地笑道:“这钗子可是千金难求,若不是王家的正牌夫人又怎可能会有呢?依我看,这小女子正是王辟的正室,错不了。”
赵真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对身旁御营军的服使“王夫人汤氏,私藏官盐、矢口抵赖,拖下去斩首。”
“我真的不是汤维裳!真的不是……”陈清汉就算再蠢,也明白此时赵真赵丞相只是想找个人治罪,好平息皇帝的怒火罢了。——汤维裳还是陈清汉根本不重要,自己被推进金殿的时候就注定难逃一死。
但她至少。
至少想用自己的名字去死。
可是没有人理会她。她还是害怕,逐渐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晰了。她的眼前依次晃过冷淡的丞相、得意的掌柜,最后是沙地上高大、嗜血的刽子手。
她悲凉地将自己最后一滴眼泪咽下去。
衣摆拖地拂起烟尘,像是匆忙跑来的。“你的女儿,我会照顾。”
!
她猛然睁开眼睛,萧喆疼惜地望着她。而她的眼睛早已被汗与泪模糊住,竟看不清萧喆的脸。
萧喆用手指摩挲她的脸颊:“对不起,清汉。陈清汉。”
刽子手冰冷道:“刀剑无情,请大人退后!”
噗呲——
一道近一尺长的伤口横贯在陈清汉修长的脖颈。气管被截断,她连最后的呜咽都没有发出,更别提什么赌咒、发誓。这个热闹的女孩子就这么安静的去了。
外头连着里头安静了片刻,赵真才满意地笑道:“好了,上书给陛下罢。王家夫人已经被本相诛杀。王辟什么夫人,连同他的其他家室,便一同扔进雪里罢。”
“这钗子……”掌柜的眼神里流露出贪婪的凶光。
赵真不耐烦、无情地打断了他,“作为物证一并交给陛下。”
掌柜的不敢再多言了,“是是!”
“还有,”赵真对着外院的尸体遥遥一指,冷笑道:“不要让我知道你在外头乱说什么。
若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你也一个下场。”
掌柜的连忙答应道:“是,是!”
赵真转头才发现萧喆。他立刻收敛神色,温和道:“萧喆卿,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有闲心过来了?”
“丞相。收手吧。”
赵真到底没有说话,只是旁边的赵庭瑞憋不住话了。
“怕什么?”赵庭瑞不屑,呵呵两声:“就凭一双毫无根据的靴子就想挑衅我?——水乡的匹夫、西北的野人。”
被父亲剜了一眼,赵庭瑞这才悻悻收声。
处理好陈清汉的尸体,赵真与萧喆一同来到乾清宫拜见皇帝。
即使快过年皇帝也仍然很忙,埋头在公务里脱不开身。直到赵真二人进殿,李君彦才放下笔。
“启禀陛下,王辟一事臣已料理完毕了。”
皇帝不作声,只是瞥了眼萧喆。
萧喆立即向前走两步,跪下说:“回禀陛下,臣也核实完毕。经查证,赵丞相府中家仆得知王辟欲偷盐私贩,一时气血上头将其杀害。随后那位家仆因慌乱,遂将自己的服装与王辟对调,想让王辟伪装为赵家家仆以掩盖其惨死的事实。但几日后尸体出现在张家门口,被制勘院提刑官凌寒发现……”
剩下的过程大家都心照不宣,萧喆也不必赘述。
赵真补充道:“偷盐乃是重罪,臣已将王家众人就地正法。”他双手奉上一支凤头钗,“这是王夫人生前留下的罪证。——臣多次查阅王家的账目,更是发现王家上下穷奢极欲。恐怕王家早已入不敷出,只剩一具空壳,才打起官盐的主意。您看这支钗子,就连西域进贡的贡品都少有这样华丽的。”
“这样啊……”李君彦根本没有仔细看那支凤头钗,挥手叫侍从接下,而后若有所思道:
“盐官好歹是朝廷要员,不处死凶手恐怕难以平民怨,那便将那位‘家仆’极刑处死吧。赵丞相,你待如何?”
“臣谨遵陛下命令。”
“还有,那些盐……若是实在找不到,朕就不再追究。剩下的交给你,尽快解决吧。”
赵真恭敬道:“是。”
一行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打各的哑谜,谁也没戳穿谁。
只有萧喆无奈地想:权利真是使人迷醉啊……王家无辜之人血流成河、我院里的凌寒被暗中刺杀,这些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谁也没提。当然,她肯定也不会主动去提,更不会问:那凌寒呢?陈清汉呢?王家上下百口人都该是无名怨冢么?
——因为就算问了,也没有人回答她。
汇报完事情,二人便退了下去。
皇帝笔耕不辍。他忽地想起什么,一边批阅折子一边对四安说:“贵妃素来喜爱头饰,这支钗子就赏给她吧。”
“是。”
…………
贵妃卧在榻上,懒洋洋地欣赏着陛下新送给她的钗子。她摩挲着它,指甲却一不小心刮擦到红珊瑚。
珊瑚表面的红色竟然被她刮掉了。她又试探性地用指甲刮了刮其它地方 ——原来金只是镀金、所谓珊瑚也只是红色的涂料。这支钗子上上下下全是假货,把外层的漆剥掉,它根本就不是什么值钱货。
贵妃又愤怒又失望,随手将它丢在抽屉里,任由灰尘埋了它。
凌楣还不知道家中出现了如何大变故。
此时,她正与汤维裳、还有家中父母一同坐在赶往若羌的马车上。——当然,不是一辆马车,而是一行车队。那紧跟他们车马的,正是洛阳一行人找得火急火燎(还没找到)的盐。
——赵庭瑞杀了王辟以后,凌楣深知无论再怎么阻挠,凌寒迟早也会查到他们头上。于是她就干脆就将罪名给赵庭瑞应下,随后便以最快速度联系赵真,二人商量将盐运送出关的事。其实这并不难办:一路上守门的校尉都是赵真的人,只要上下一点头,门路便通了。只要她在皇帝意识到并戒严之前将盐分批运出即可。况且萧喆也是他们这边的人,凌寒那边一有消息,这边不消片刻也会知道。
“弟弟竟没有外人好用。”凌楣不禁摇头慨叹。
几人紧赶烂赶,两日便到了渭城。在渭城关口,包括汤维裳贴身侍从复关在内的五人决定下车休息片刻。
一下车,凌楣就张罗给父母再安排一辆车马。“五人同乘一车未免太挤了些,”凌楣说:“女儿与维裳已经购入了一辆新骈车,软垫吃食也铺设好了。往后的路程你们二人便乘新车吧。”
凌广勖、徐卫淇感动地握住女儿的手,点头道:“好,好。只要你不嫌弃我们拖了你的脚程就行。”
“您真是说笑,”汤维裳笑着拍拍三人紧握的手,“泷见的孝心天地可鉴呐。要不是为了再陪我这最后一次,恐怕她恨不得钻进父母的怀抱里面呢。”
凌、徐二人都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孩子……”
三人诉毕衷肠以后,凌楣走到父母的车夫跟前,往车夫手里头放了一锭银元宝,“这一路颠簸,我父母年事已高,难免不舒服,还请您开稳当些。”
随后五人分为两组、各自上车。五人坐稳,车夫将马鞭一扬,车队又跑动起来。汤维裳左手勾着下巴倚在窗口,喃喃自语:“还有三天……”
“什么三天?”
汤维裳抬起头,“还有三天过年啊。对了泷见,你们今年打算怎么过年?”
“嗯……只能是边走边过了。到歇脚的地儿就下去吃顿像样点的饭吧。维裳,今年我们倒是要做一回家人了。”边说着,凌楣的眼睛飘向身后运盐的马车,把汤维裳拢到身边,小声道:“天水以后的路程就要拜托你了。”
“天水?——不到若羌?”
凌楣摇摇头,“出了渭城,赵真手纵有再长,也难摸着我的边。我总不能真这么老实,把我的行踪全盘托出。何况家里父母年纪也大了,真叫他们走到若羌,命就这么搭进去都说不定。”
汤维裳赞成地点了点头。
“维裳啊维裳,维裳……”
“嗯?”汤维裳笑着点了点凌楣的鼻尖:“我好歹长你一辈,你就这样叫我名字,又不说话,是不是有点不像话了。嗯?”
凌楣垂着头,眼里似乎含着泪。她轻声道:“维裳,王辟这样对你……昔日多少夫妻情分,你心里不好受吧?”
“你叫我说什么好呀?”汤维裳将凌楣搂到怀里,轻抚着她的发顶,“都过去了。我也早就接受了。”
“只是……只是看到他这样惨死街头,我还是会为他悲伤罢。想到曾经我们那样好。想到我的青春,我的故乡。好在我就要回去了,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了。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憋屈的日子也不会再有了。”
凌楣抬头望向汤维裳平静的脸,“好的和坏的都会过去,那我们来人世走这么一回,究竟是为什么啊?”
“很多事情我们一生也说不明白,或许得真正走到死那步才能讲上两句吧。”汤维裳摇摇头,“泷见,我是市井小人,与算盘打了半辈子交道——从嫁人之前算生意账到嫁人以后算家庭账,算了半辈子,只留了亡夫带不走的几车盐,还差点把命给搭进去。那你说我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凌楣默然不语。此时车内的氛围实在是太过压抑。她深知任何话都不足以抚慰这位哀伤的妇人,即使她看起来十分平静。
凌楣枕着汤维裳的双腿,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