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陷入短暂的静寂。
“……你说的是那位曾经死于五百年前的沙尘暴中的女英雄吗?”拉喃喃说,右手神经质地捏起热茶一饮而尽。
褚寻鹤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屈指在桌上不急不缓地敲了敲,在对方被唤回的目光中开口说:“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拉抿了下-唇,神色瞧上去有点焦灼,似乎难以启齿。
天照说:“你看到了她的尸体?还是亲眼看见她倒下?”
“……”
拉沉默了片刻,突然重重放下茶杯:“都没有。”
褚寻鹤静静地注视他,一手轻捏杯沿,顺时针转动。
拉说:“但是在那样的灾难里,不会有人活得下来。”
“你参与了那场灾难?”
“我……”
褚寻鹤说:“又或者,你知道当年那场沙尘暴里发生了什么。”
“喂!”
一声清脆的怒喝打断了他,褚寻鹤抬起头,看见劳拉换了一身衣服,双手抱臂靠在门上,冷冰冰地看着他,说:“说够了没?”
褚寻鹤打量了少女几秒。
即便是沙漠这样恶劣的气候都没有损伤十八-九岁少女该有的元气,换上少女衣服的劳拉漂亮,飒爽,和屋外烤化沙丘的艳阳一样热情,直到她察觉到这抹注视,不适地皱起鼻头:“死变-态!”
……当然,也和每一个青年人一样,热血沸腾。
褚寻鹤被骂得心安理得,施施然垂下眼,身侧的首领却被那句喊傻了眼,结结巴巴地喊道:“谁让你这么和他说话的?我……”
“你们说得没错,”劳拉打断了他的话,懒洋洋地打量自己修剪得体,尖利精致的指甲,“五百年前那场沙尘暴,根本就是人为的。”
说着,她瞥了眼气息骤然变沉的首领,淡淡地说:“爸,放我出去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等他们摸过来吗?”
首领张张嘴:“……”
眼见自己的父亲再也说不出话,劳拉转头面向褚寻鹤,说:“五百年前,是从别处搬迁过来的阿蒙拉族还有后来的阎魔族人合作,趁忒弥斯大人不在,在沙尘暴中展开杀-戮,杀死了三分之二的兽人。”
首领拉低咳了两声:“劳拉,够了,接下来的事……”
劳拉毫不在意地打断他的话:“帝君,你觉得当年被时间魔力污染的,是阎魔族,还是阿蒙拉族?”
拉:……
褚寻鹤思索片刻:“或许两者皆有。”
劳拉的嘴角划过一抹笑。
她用手指敲了敲门板:“对,两者皆有。”
“事实上,那时从时钟中泄漏的时间魔力,让所有人都受了污染,只不过阿蒙拉族的表现,并不是在外表。”
……
“你怀疑现在活着的人里面有大屠杀的目击证人?”
神宫二层,塞壬盘膝坐在木地板上,被高达三十多的温度烫得一个激灵,不适应地挪了挪屁-股,说。
温珣点点头:“有可能。”
“最大的可能不就是伯德勒丁吗?”
“除了他。”温珣摸了摸下巴。
忒弥斯明白他的意思了:“也许在孟菲斯城里,也许……还是我的老熟人?”
温珣拿杯子在桌上一嗑:“荷鲁斯之眼,是你自愿给出去的,对吧?”
忒弥斯不吱声。
温珣说:“荷鲁斯之眼,象征保护与权力,亦可见证千年变迁——只要持有者将其赐予某人,他便可无形地附着在那人身上,看遍直到他死亡见证的所有事。”
塞壬恍然大悟:“你把荷鲁斯送给了某个能见证罪证的人?”
“我在米德加尔特的时候,曾经在毒酒莱伊娜中尝出某种早就应该被汜叶禁止的药草,但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是从正当渠道买来的。”温珣看向垂眸不语的忒弥斯,“你很早就猜到了吧,只不过没有证据,所以一直无法判罪。”
“这些药草只在干旱,多晴的环境里才能生长,沙漠就是最好的种植地区。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测,阿蒙拉族中的某些人勾结了阎魔族人,在沙漠中偷偷种植此类草药,再经由阿蒙拉族商人贩卖给各国负责人,借此大范围传播。”
忒弥斯用指节捏了捏眉心,抬手时玛尼眼尖地发现她五指关节上都敷了一层药膏。
“是,我很早就有猜测,”几秒后她终于叹了口气,看着温珣承认道,“毕竟这两年财政收入有点古怪,阿蒙拉族人的情绪也比之前不稳定非常多,我私下派了暗探潜入调查,确认是有人在非法贩卖和食用一种兴奋类药草,甚至已经扩展到邻国,其中就包括米德加尔特。”
温珣说:“所以,你决定利用荷鲁斯之眼来收集证据?”
忒弥斯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朝后仰靠在椅背里,盯着温珣看了会,淡淡地说:“准确来说,是半个。”
温珣眼神微微闪动,某些思绪涌入了眼眸。
忒弥斯盯着他,清清楚楚地重复道:“只有半个。”
……
“五百年前,时间魔力从天而降时,我们刚刚结束对兽人的大屠杀。”首领拉的心理防线终于在自己女儿的无情打击下全线崩溃,他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轻轻地揉-搓了几下,“或者用他们比较合适……总之,那时,灾难刚刚结束。”
“参与了屠杀的人们肆意掠夺兽人屋中琳琅满目的财富珠宝,驮着一箱又一箱宝石回到了绿洲,而没有参与屠杀的人,则呆在自己家里,听着屋外趾高气昂的歌声,不知该怎么办。”
褚寻鹤和天照紧紧地注视他,劳拉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了天照旁边,帮她捞住摇摇欲坠的茶杯。
拉扫了眼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忍气吞声说:“就在那时,时间魔力附着在了我们身上。”
“没有参与屠杀的人感受到身体发生变化,那时还不知道寿命已经被更改,只察觉力量和感官都变得异常灵敏,但将近百分之九十的新生儿,都死在了那个时刻——后来阎魔族的生育率,也同那时一样,一直维持在种族结婚人数的百分之十。
而那些参与屠杀的,则变得更加易燥易怒,身体孱弱,内心的偏见和鄙夷却更加强烈,简直就像内心的阴暗面被放大了。”
“这就是阎摩族和阿蒙拉族的祖先。”褚寻鹤缓缓道。
拉闭了下眼:“是的,这就是我们两个种族的开端,也是一切偏见和歧视的开始。”
说完,他霍然起身,将手上的茶杯往桌上一搁,居高临下地注视褚寻鹤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说:“请起身吧,两位。”
“随我前来,取走阎魔族人百年进化的力量来源。”
……
夜色昏沉,圆月高悬,月光循着窗户形状撞进来,铺在雪白的瓷砖上。
窗外早已恢复平静,鸟雀在枝头放声吟叫,间或被咕噜噜驶过的马车吓得跳起。
用过晚宴,尼奥尔德不出所料喝得微醺,拽着温珣胳膊歪七扭八地在长廊闲逛,塞壬鄙夷地瞧他那幅毫无形象的样子,缩缩鼻头,借忒弥斯和路过大臣聊天的间隙附在温珣耳旁轻声说:“你要我帮你干什么?”
“……”
尼奥尔德再怎么说都是个成年男子,两只手的力量很大,温珣被他拽得几步一踉跄,跌跌撞撞走到圆拱门前,撑住柱子喘着气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塞壬一怔,急急忙忙擒住尼奥尔德的手一甩,丢给了身后赶来的忒弥斯,然后说:“要不还是随我走吧。”
温珣扫他一眼:“为什么?”
塞壬捏着他的手,放到自己俊美的脸庞上,小心地蹭了蹭,说:“我怕你伤心,何况,开战那日,亚特兰蒂斯将会是整个大陆最后一个安全之地。”
“……”
温珣捏了下他脸颊的软肉。
自五百年前埃尔夫海姆一聚,六人中四神难得见一次面,这场晚宴里每个人都喝了些酒,尼奥尔德喝得最少酒量最差,温珣却是喝得最多,虽说酒量极好,并不显醉,但月色里一双金眸已然湿润,两颊烧红,看得塞壬一阵心神荡漾。
他借着酒劲,小心翼翼地凑近,见对方没有推开的意思,便大着胆子把下巴往瘦削的肩头一搁,软声道:“温珣,就让我保护你一次,好不好?”
温珣揉了揉他银白色的短发,把几撮不安分的拨到肩后,然后揪住尖尖的耳朵把人拎了起来,直视双眼说:“把你的子民保护好吧。”
塞壬一愣。
终于散去一点酒精的尼奥尔德气急败坏地冲到面前扒开了塞壬的爪子,温珣斜他一眼,目光一一扫过自己看中的三位新神,说:“把你们各自的子民,都好好看住。”
“以及,”望着面前凑过来几人,他顿了下,深吸口气,温声细语道,“若有机会,待事情结束,再相聚一次吧。”
……
书阁从正中轰隆裂开,露出背后漆黑隧道。
一股汜叶常见的淡淡莲花香扑鼻而来,褚寻鹤摸了摸鼻尖,明白这条走廊的背后,或许就是几人想要的东西。
沙漠物资紧缺,极少油灯,拉擦亮火柴点燃烛台,打头为几人照亮面前的阶梯,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走了约莫有十分钟,漫长到让人有些眩晕的旋转楼梯终于到了尽头,拉转头瞅了眼跟来的几人,暗金色眼睛忽而一咪,金棕发的头顶立刻生出两只狮子耳朵,循着风声一下一下颤动。
褚寻鹤站在楼梯尾处,环胸看那对狮子耳朵胡乱抖动,过了一两分钟,拉舒了口气,转身照亮面前紧闭的石门。咬破指尖,在门板正中间的圆形孔里一抹。
嗡——
刹那,所有装置被鲜血激活,昏暗的走廊爆发出刺目的白光,褚寻鹤当即抬袖一挡,听见拉闷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不用挡,这光虽亮,但不伤人眼。”
“……”
他沉默几息,最后放下袖子,定睛一看,果然发现那白光温和地包裹在自己身边,照亮道路,却并不伤眼。
又走两步,白光旋即到了尽头,露出暗室全貌。褚寻鹤扫过一圈,就见自己站在一个用石墙和泥沙撑起的圆形房间内,周围全是铺满钢板的墙壁,细看上面还附着着粘腻而微微反光的粘稠物质,应该是某种毒药。
圆心处伫立着一个圆台,上面罩着个玻璃罩,白光就是从那玻璃罩里射出来的。
褚寻鹤往前走了两步,正要抬手去碰,就听身后劳拉平静的声音传来:“果然。”
他的动作一顿,就听少女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一只麦色的手覆在了玻璃罩上,拇指和食指抵在玻璃上轻轻摩挲两下。
劳拉沉沉道:“果然,我就说如果没有神力帮忙,这几年阎魔族是怎么在阿蒙拉族越来越凶残的迫害里存活下来的。”
她的胸口同样微微发光,有什么东西感应到同源气息,疯狂地在布料中跳动。褚寻鹤眉梢一挑,转头看向玻璃罩,果然在光里看见一个眼睛形状的绿宝石,眼梢依稀可以看得出微微上扬,眼睑里缺了一半的瞳眸冷冰冰地和他对视。
——荷鲁斯之眼,但只有半个。
褚寻鹤轻轻动了下眉:“只有一半?”
拉走了过来,听见他的话,一怔:“你没有拿到另一半?”
褚寻鹤皱起了眉。
但旋即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加了进来:“那一半在我这里。”
两人同时转头,就见劳拉轻轻抬起一只手,整理了一下手背上细细的银链,朝他们亮出自己的掌心。
另一半瞳眸被镶嵌在镂刻成太阳的银框中,正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两人。
而那看似漆黑的混沌瞳眸中,似乎正有土黄-色的沙尘正无休止尽地怒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