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清虚域,九云山山洞。
宸夙身子倚着洞壁。
长老端坐在他面前,凝眉肃目,双唇紧抿,正全神贯注地对着他心口位置施法,将异物从他心脏里取出。
许久过去。
终于能依稀看见三根钉子的钉尾,可宸夙的忍耐力似乎已到了极限。
“你再忍一下小夙。”
见宸夙仰着头咬紧牙关,额角渗汗,顺着因过度绷紧而潮红的脸颊滑下,按着地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连呼吸都变得艰难,长老揪心不已。
一时间却又腾不出手安抚。
“再坚持一下。”
“马上就能取出来了。”
“疼了就喊出来。”
随着三根埋进心窝的钉子一点一点被吸出,附着在上面的妖气也开始四散,如烧红的铁水淋在他血肉上。
冒起残忍的嗞嗞声。
他头抵着坚硬的洞壁,几乎将牙咬碎,可却硬是不肯发出半点声响。
终于,长老见势将力一收。
“嚓!”
细响声里,三根钉子倏地被抽离出宸夙心脏,被长老一把攥进了手里。
宸夙胸口猛一颤。
侧过头,又呛出一滩血。
“小夙,现在感觉怎么样?”
见他咳嗽。
长老帮他拍拍后背,系好他的衣服,又擦干净,他脸上沾的血迹,“神界的药治不了你的伤,我带你去冥界。”
长老说着就要扶他起来,可刚伸出的手却忽然被宸夙按了下去。
“为什么……救我?”
他虚软无力地倚靠在洞壁上,闭着眼,低沉着头,上半身一动未动。
看着根本不像是在跟人说话的样子,可长老还是从他齿缝间喘出的微弱气息里,隐约听出了这几个字。
“为什么?”
长老这语气似乎有点生气,“我再不来,你小子可真就没命了!”
“那……那又怎样……”
虚弱的喘息里,宸夙好像嗤笑了下,“我死了,不是……正……”
“正合……你意么?”
“说什么鬼话!”
长老这下真的生气了,仗着宸夙现在根本没力气反抗,二话不说将他打横抱起来,径直往山洞外走:
“要死也是我先死,轮不到你。还有,妖域里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许是刚才拔钉子耗费太多力气,长老也喘了几声,“我明白,现在你心里应该很难受,疼了就喊,难过就哭。”
“小夙,在我这你不用忍着,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跟我说。”
“你凭什么……”
“就凭你是我养大的。”
长老打断宸夙没说完的话,道,“你在人间都呆这么久了,不应该没见过啊,你看人间那些小孩子,在外面受委屈了,就乖乖回家,难过了受伤了,就躲在家人怀里哭。”
“小孩子?”宸夙无力地轻哧了声,“我都活……几万年了,还……”
“几万年又怎样?”长老一口理所当然的语气,“还不是我看着长大的。想当初你刚诞生那会儿,也就比我胳膊肘高一点,现在我都得抬头看你。”
“我会死吗?”
忽然。
一个很轻的声音从宸夙唇间擦出。
长老听到后愣了下。
三万多年,其间有太多次,他都已经一只脚踩进鬼门关了,甚至几乎整个人都进去了,然而这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听他这么问。
寒毒、神蝶幼虫、被混沌石吸食亏空的身体、被爱反噬的死神的心脏……
他怕自己真的要撑不过这次了。
“小夙,你想活着吗?”
长老声音突然有点哑,像在哽咽,不知不觉间苍老的眼尾竟泛起了红——他知道小夙为什么这么问。因为此时此刻,小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活下去。
“想……”
许是身体和意识太虚弱,宸夙到现在都没睁开眼,但好像似有若无点了点头,动幅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可长老还是察觉到了。
“长老,我,我想……她,我想活……活着,再,见她……一面。”
“可她伤害你至此!”
长老眼眶一湿,哽咽着悲切道。
宸夙却摇头,眼睫微颤,闭着的眼角竟滑下一滴泪,“是……是我,欠她,她当初,被我一剑……刺穿……魂魄的,时候,她一定,一定……”
“比我更……更疼……”
“可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长老咽了咽,心里割碎般地疼。
“可……可是长老,她……”
“她为……”
宸夙突然激动。
呛到似的咳了几声。
“怎么了小夙!”
长老目光焦灼。
却见宸夙艰难断续的呼吸忽然又急促起来,一双闭着的眼里不知何时竟噙满了眼泪,声线碎了般地哽咽不止:
“长老,你能不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做……妖,妖神?”
“冉冉她……”
“为什么要,做……妖神?”
“为……为什么?”
“小夙,你一定能活着。”
眼泪终于溢出眼尾,顺着苍老的皱纹滑下——长老已经难受得失了声,说的话连他自己听起来都吃力。
不知道小夙听见没有。
他回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遥远得好像已经是上上辈子的事——
曾几何时。
还是个孩子的小夙躲进他怀里,也是这么难过哽咽着问他,为什么所有人都责备他惩罚他,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命运啊,你说为什么?
·
三日后,妖域,地下城。
地道七弯八拐。
两侧高墙上插满了整排火把,也照不见前方路尽头幽深诡异的黑暗。江冉冉和守卫者跟着叶枭一路百转千折,往地下城最底层的军机密室走去。
“我跟傅玥交过手。”两名副将在前面开路,叶枭走在江冉冉旁边,边走边说,“虽然斗不过她,但这么多次了也不是一无所获,她手下妖军什么种族,各个有几斤几两,我都知道。”
“听说你有一次差点就攻进遗迹城了,”守卫者道,“怎么撤兵了?”
“伤亡太重。”叶枭说着叹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没必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没想到你还有这觉悟,”守卫者意外道,“你倒称得上是个将军。”
叶枭白了他一眼,“老子本来就是个将军!可别把人给看扁了。”
“等等!”
几人刚转过一个拐角。
江冉冉突然喊。
本来他们是右拐后继续往前的,可她无意间回了个头,发现身后往左拐的那条路上好像是一排牢房。
其中有间牢房里,那个倚着铁护栏一动不动的背影,她看着很熟悉。
“那个人……是谁?”她视线定在那个背影上,说着就往那边走过去。
结果刚走近。
她浑身血液仿佛忽然凝住般,往后踉跄半步,整个人僵僵地愣在那。
火光在她缩紧的瞳孔里跳动。
“小……小北?”
她微怯地动了动唇。
“哦,是他呀!”叶枭跟了过来,瞧见了牢房里昏迷的桑小北,道,“我知道他是你朋友,前两天正说差下人放他出来呢,结果一忙,给忙忘了。”
忽然,那倚着铁栏杆的背影微动了下,江冉冉全身顿时一紧。
“……冉姐姐?”
熟悉的声音一出。
江冉冉慌了神,眼神仓皇躲闪,像在寻思应对办法,最后想到自己披了身黑袍,于是忙不迭扣上了帽子。
帽子能盖住半张脸,她再低一点头,这样小北应该就看不出是她了。
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能让小北看见她现在这副样子,更不能让他看到,他豁出性命救下的人,已经跟敌人站在了一起。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呵呵,没必要了。”
只听叶枭突然说了句,下秒,江冉冉头顶帽子竟冷不丁被他掀了下去!
帽子一掉。
她只觉浑身都脱光给人看了。
瞳孔紧缩屏住呼吸,她盯着面前,正扶着铁栏杆慢慢转过身的小北——
只短短几秒,她脑海里已经闪过了无数个桑小北看到她和叶枭站在一起时,会露出的眼神和表情。
然而当他真正转过身时。
她怔住了。
“他……”她骇然看见桑小北一双眼眶里,一对已经灰暗得像两块干巴巴的硬石头般的眼瞳。
“他怎么了?他眼睛……”
“已经看不见了。”
叶枭上前两步,抬手当当敲了两下铁栏杆说,“前几天在外边巡逻发现他的时候,就已经半死不活了,这小子烧了自己一半的妖丹,现在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清。”
“冉姐姐……是冉姐姐吗?”
桑小北倏地握住栏杆。
失了光泽的灰暗瞳孔却还是激动地朝外张望着,“我是妖,我鼻子很灵的,冉姐姐,我闻到你气味了!”
“冉……”
可忽然,他眉一皱,脸色僵了一下,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不对姐,你不是出去了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
“他们是不是又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桑小北……”
“咔!”
叶枭上手点中桑小北的穴,他话音忽断,双眼堪堪合上,昏睡了过去。
“放他出来,先好生安置着。”
“是。”两名副将应答。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人一前一后把桑小北抬出来,往几人的来时路折返回去。江冉冉有点失神,依旧愣愣地盯着已经空了的牢房,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两名副将走远,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她才忽回过神般抬起了头。
“怎么治好他?”
守卫者摇摇头说,“妖丹的损伤不可逆,痊愈的话,大概不可能了。”
“那眼睛呢?”江冉冉追问,“我想让他复明,总有办法吧。”
“我知道一个地方。”
守卫者低头长吁口气,回忆了片刻,道,“我也是很久之前听人说的,好像是在冥界,具体什么位置我记不清了,说有一个能炼制出伪瞳的人。我想,他或许能帮到桑小北。”
“伪瞳?”
这名字感觉熟悉的得很,可江冉冉一时竟记不起,自己之前在哪听过。
·
冥界西域,妙灵阁三楼炼丹屋。
“多谢您了,无涯师傅。”长老收好无涯开的几副药方和灵药,无奈笑了笑,“小夙这孩子体质比较特殊,外面治不了,这几天多亏您照顾了。”
“嗐呀瞧您说的!”
无涯拍拍长老的肩,朝旁边还躺在椅子上的宸夙抬了抬下巴,“小伙子之前来过我这,找我买过东西。瞧这长得多俊啊,那天儿我店里来了那么多人,我就单记住他一个了。”
长老想回个笑,可嘴唇还没动,就又听无涯念叨起来,“你说这孩子,伤成这样谁不心疼。唉,现在这年头啊,世道不太平,人心险恶,男孩子出门在外一定得保护好自己。”
“对对对,您说的都……”
“诶,对了。”
长老刚开口,就又被无涯打断,“还没问呢,你……是他爹吧?”
“啊我……”
长老思绪卡了一瞬,微尬地干笑道,“不不,我是他……嗯,师父。”
身后传来动静,长老回头,见刚换过药的宸夙已经系好衣服,正手撑着椅子扶手,试着自己站起来。
可硬撑几秒后还是力不从心,伤口猛一疼,身子脱力,又坐了回去。
“别急嘛小伙子,”无涯劝宸夙道,“伤还没好呢,慢着点儿。”
长老也唉了声,无奈摇摇头。
这已经不是宸夙第一次试着想站起来了,长老也知道,他想早点好起来,快点见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