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的房间内,由于锦衣卫的及时赶到,一切的陈设还保留着她生前的原样,似乎没有被动过。床铺上,折叠整齐的被褥上摊着一件换下来的夹袄,桌上的胭脂盒半开着,一把断了几根齿的旧檀木梳孤零零地斜倚在一旁,仿佛她的主人只是暂时地离开了,很快就会回来将它们收捡归位。
只有窗边的一只半尺高的小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枝干枯的桂花,枯黄黯淡的花瓣落在窗台上,与大颗的灰尘混为一体,潮湿陈旧的气息中混合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这间屋子几日来空无一人的孤独。
逐月的尸体显然是被锦衣卫收殓了,她在生命最后一刻踩踏过的那张椅子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除了仍旧歪七竖八地斜在地上外,早已看不出她当时挣扎过的痕迹。
云昭昭站在逐月栓绳自尽的那根房梁正下方,说不是一种什么心情。
斯人已逝,哪怕曾经在宫女里耀武扬威过,得罪过再多的人,掀起过再大的风浪,也很快在这宫里日复一日如潮水般的八卦与故事中,被渐渐抛却到了脑后。
只有桌上那些她拼尽一生的善良与尊严换来的金镯子、金簪子以及珍珠项链,在昏暗的室内依旧熠熠生辉。
云昭昭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有片刻的茫然与空旷,正巧这时,周徵冷不丁地开口道:“你……似乎有些伤感?”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惊诧,仿佛这是多么稀奇的事一样。
“怎么,我就不能伤感?在侯爷眼里我就是这么十恶不赦的恶人?”云昭昭看了他一眼,自嘲道。
“也不是……”周徵有些尴尬道,“至少……你不像是会为她这样的人伤心的人……”
是啊,在原书中,原身云贵妃养尊处优惯了,是绝不会为一个下人伤心的,哪怕是从小陪着她、伺候她的流霜和汀雪也是一样。
但她不一样,她不是原身,不是什么云家千金,更不是什么云贵妃,她只是她,云昭昭。
她想了想,苦笑着开口道:“逐月算不上什么忠心的人,在宫里口碑也不好,来昭阳殿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但她却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一个……不对,是除了我爹娘外唯一一个真心为我谋划打算的人……而且,我能理解她。”
“……”周徵皱了下眉头,没有回答。
云昭昭倒是无所谓他说不说话,反正她现在只想找个人说说话,周徵对她而言与一个可以对着倾诉的木头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在这里没什么人可以依靠,没什么人可以相信,只能靠自己并相信自己,她太要强了,逼着自己必须往上走,凡事都不肯低头……所以,其实我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人,竟会这么简单地就自杀了,而且在她自杀前,我还准备赶她走……”
说到最后,她咬了咬嘴唇,声音带了一丝的哽咽与自责。
周徵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将心里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有人……也跟我说了她是自杀,但我不这么认为,所以……才跟着进来看看。”
“不是自杀?”云昭昭蓦地抬头看向他,“可我、我当时怕她在宴会上生事,一直有让流霜与玉绯轮流守着这屋子,你的下属进来时,她不是已经……怎么会?”
“直觉。”周徵道,他想到了汀雪对他交代的内容,“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说着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盯着头顶那根有些老旧的木梁,只见差不多正上方的位置,被绳索类似的物件,勒出了一条不算浅的沟壑,均匀地向下凹陷着,显然之前逐月就是吊在的这里。
周徵眉头锁着,异常严肃地审视着那道痕迹,过了良久,他又看向地下倒塌的木椅,突然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你可是发现了什么?”云昭昭捕捉到了他神色的变化。
“你可曾还记得,她生前有没有什么表现得不同寻常的地方?”周徵突然道。
“不同寻常的地方……”
云昭昭想了想,逐月生前除了向自己表示决心外就是求自己不要赶她走……
突然,她想起了她们最后交谈的内容。
“对了,手帕!”她眼睛一亮。
“手帕?”
“对,就是你捡到的那张手帕!”云昭昭的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心里充满了苦涩的意味,“那张蓝雪花的手帕,我本来以为是汀雪的,因为她的手帕图案也是蓝紫色的,结果,汀雪却告诉我她的是紫藤花的,而逐月的手帕才是蓝雪花的……但,我那天因为生气提到这件事的时候,逐月却矢口否认她推了人……”
周徵若有所思道:“你是说,是汀雪告诉你那张手帕是逐月的?”
“是,是她。”说道这儿,云昭昭突然想起了汀雪,连忙问,“对了,汀雪那丫头呢,你们锦衣卫将她带走了,你们该不会把她怎么样了吧?!”
“她……”周徵迟疑了一会儿,觉得于情于理还是暂时不要将汀雪的事告诉她为好,便敷衍道,“没怎么样,她现在还在宫正司里。”
云昭昭道:“汀雪她年纪虽小,但心思比一般人都要细腻许多,她那天宴会上离开倒真不一定是去如厕,若是她真的与纯容华的死有关,哎,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神情不似作伪,但周徵不得不思虑汀雪与眼前的女子一起联合起来,上演这一出周瑜打黄盖的好戏的可能。
他该问的心中已有了数,便岔开话题道:“时间不多了,待会儿有人来了就不好了,你进来要找什么,赶紧找吧。”说着他掀开了逐月的床铺,仔仔细细地摸索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云昭昭看他像是在寻某样东西,“你刚才问我逐月生前有何异常,可是发现了什么?”
周徵闻言,抬起头来,严肃道:“她应该不是自杀的。”
“怎么会?”云昭昭抬头看着房梁上的那道沟壑。
正好这时周徵解释道:“就是那道痕迹,出卖了这个伪造的现场。正常人上吊自尽时,被绳子勒着头部缺血和窒息的过程会持续一段时间,在此过程中,人并不会立即失望,即使踢了椅子,本能的求生意识也会使她身体左右挣扎晃动,可你看,那根木梁上的痕迹是否太过于规则了?”
云昭昭有些惊讶地张着嘴道:“那个……就像是吊着一般的重物一样。”
“若我猜的没错,她应是被人打晕了或是在已死亡的状态下吊上去的。”周徵说,“待我回去,会再找几名有经验的仵作重新验尸,或许能找到些不一样的线索。”
说罢他翻完逐月的床铺,又走至旁边的衣柜前,“找吧。”
云昭昭则站在窗边的小桌前,这是逐月梳妆的地方,除了妆奁外,桌子旁边还摞着两只木质的匣子。
逐月的妆奁内的十几只金银首饰皆用蜡擦得闪闪发亮,看得出她生前十分爱惜。只是这些首饰的数量,也就跟流霜汀雪的差不了多少。逐月入宫多年,颇有些资历,人又伶俐精明,入得了主子的眼,按理说平时的打赏和油水都不会少才对,也不知为何显得这样“寒碜”。
周徵搜完了逐月的衣柜,也没找到什么要紧的。
像逐月这样的一宫主位身边的女官,宫里主子们进出的各种场合、大大小小的宴会都会有她的身影,平常的衣裳应该也不少,可她的衣柜里,除了贴身的亵衣外,正式的衣服只有少得可怜的四套常服,两套冬衣,一条正式场合的礼服,一件薄一些的披风与一件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缝制的大髦。
云昭昭一时无言,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口边,又像是含了个桃核一般硬生生地梗了回去。原来她入宫以来的这些时日,逐月已经快将自己所有的衣服,轮了个遍了。
周徵见一无所获,原本舒展的眉眼又重新凝重了起来。逐月的屋子不算大,也没多少东西,如今除了云昭昭这边的两只木匣子,就只剩杂物堆了。
“万一凶手只是想要她的命呢?”云昭昭说。
“不可能。”周徵斩钉截铁道,他抬头看见云昭昭不解的表情,又补了一句,“直觉。”之后便蹲在了墙角堆放的杂物面前,也不嫌脏,直接便埋头上手。
他没说的是,他这种胸有成竹,敢于铁口直断的“直觉”到底从何而来。
毕竟像汀雪这样冷静缜密,对过往杀人经过毫无避讳的人,凭他的直觉,是绝不会轻易将一个明明是“她杀”的人错说成是自杀的,唯二的两种可能,除了造成逐月死亡的另有其人——这显然不太可能,剩下的,就只有为了隐藏某种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线索了。
云昭昭见周徵不再理会自己,只好百无聊赖地打开了剩下的两个木匣子,匣子都挺陈旧的,上面雕刻的花鸟瑞兽都起了毛边,打开便有一股樟脑的味道,呛得她连打了两个喷嚏。
其中一个匣子里无非是些女子用的口脂,腻子,螺子黛,香囊等小物件,没什么特别的。
而另一个木匣,云昭昭一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叠银票似的纸张,整整齐齐地码着。她摊开一看,上面的字样她再熟悉不过了,这不就是京城当铺里最常见的那种当票吗?
她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被当掉的有绿松石攒珠的金簪,有东珠的耳环,有白玉的镯子……甚至还有几匹蜀绣的绸缎,这些一看便是逐月在主子们那里受到的赏赐。她略略数了数,竟有四十五张之多。
再往下,是一个牛皮外封锁线的小本,翻开后,上面记录着这些当掉赏赐后换来的银子的用途。
只见逐月一笔一划,整整齐齐地记录着:
“辛未年腊月十四,宋昭媛赏点翠金簪,当纹银一百二十两,宫里没太多需要钱的地方,故仅自留五两作日常周转,其余三十两寄母亲作一年采买,七十两替兄长还债(喝酒赌博误事,需再三叮嘱阿钰不得学之),一十五两让阿钰带给书院先生补上年学费。”
“壬申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可出宫半日,太后赏各宫女官丝绸一匹,金珠子十枚,换得纹银七十两,本想拿一半给阿钰做几套冬衣,但最后全被兄长要去补之前的赌债亏空和赊下的酒菜钱,下次需得寻他不在家时再回。”
……
云昭昭从字里行间的叙述中渐渐拼凑出了逐月的家庭与生平:父亲服兵役不知下落,母亲拖着病体拉扯三个孩子,大哥吃喝嫖赌,不成气候,十四岁上便要将她卖往青楼还钱还债,她只好主动报名作为备选宫女入宫。而剩下的那个阿钰,便是她的小弟,也是她此生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翻到最后,云昭昭捻着纸页的手都在微微地发抖,她仿佛透过这些近乎笨拙的字迹看见那个一向最精明、最能算计的女子,将自己心里最真的感情和最深的期望,揉碎了再小心地封藏在这字里行间。
随即,一滴眼泪落在泛黄的粗糙纸面上,打湿了底下的墨迹,渐渐晕染出斑驳的一团。
周徵在角落里的杂物堆中一无所获,索性过来,正好便看到了这一幕。
“怎么了?”他的声音似乎不像平时那般冷硬,仿佛透着朝阳般的温度,“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
云昭昭咬着唇,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像被抓包的贼一般放下那小本。周徵立马拿了起来,狐疑地翻开。趁着他翻书的功夫,云昭昭飞快地抹了一把眼角蓄着的泪,接着若无其事地拿起最后那本有些陈旧的册子。
然而,当她看见里面的内容后,一下子叫了出来。
“这是什么!”
只见这本册子的扉页上用最符合宫中规制的端正隶书写着:圣鸾宫膳事档案
周徵闻声看向这里,看起来也极为惊讶,“圣鸾宫?她怎么会有这个?”
云昭昭:“没听说过,宫里有这个地方?”
“这是先帝昭文皇后的宫殿,她本人仙逝后,葬于西郊云台寺后山,圣鸾宫便空了出来,听说后来先帝每每路过此地便会思及旧人,肝肠寸断,为了不让自己过于睹物伤情,便命人拆了圣鸾宫,重新规划水路,在此基础上修建了御花园,只留下了圣鸾宫内的一汪泉眼作为纪念,旁边还有先帝亲笔题写的悼亡诗句。”
“是照影池吗?”云昭昭一下子便想起了这个地方。
周徵:“正是。”
云昭昭点了点头,她之前在御花园里便注意到了这个如一颗澄澈翡翠般的小池塘,还惊讶于这么小的一处地儿,还专门起了名字。池边甚至立了块石碑,上面题着陆游《沈园二首》中的一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如此想来,春波河、照影池,其名皆是含了先帝对昭文皇后的思念,说不定,翠微宫外那处长长的廊桥,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