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霜昨夜睡得很不踏实,窗外总是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亦或是男人说话的声音。
她知道那是守夜的禁军偶尔在小声交谈着,但毕竟这是宫里女眷所住的内宫,这样被人看守着,还是一群男人,总让她心里不太舒服,一夜梦魇。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熬了一夜,等她从噩梦中惊醒时,已经过了卯时了。
她一向是这个时辰起床,至正殿的寝宫中为云昭昭添换熏香,沏好泡茶的热水,再剪一些院中开得正好的时令花木插在殿内的花瓶中。
然而,当流霜像往常一样走到正殿的寝宫时,却发现殿内的黄花梨百宝嵌龙凤榻上,根本就不见云昭昭的身影,而她昨夜就寝时所穿的那件白色洒金薄纱睡裙,正胡乱地被扔在床边。
流霜吓得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飞速地旋转着。
关于小姐昨天半夜究竟去了哪里,她想到了无数种可能。
当然,看着空空如也的床铺和被脱下的睡裙,流霜觉得最有可能得还是宫里进了什么歹人。毕竟小姐艳冠群芳,这昭阳殿外如今被一群男人看守着,说不定就色胆包天的采花大盗,劫走了小姐。
想到此事事关小姐的名誉与清白,流霜深知不能让更多的人知晓,因此也不敢自作主张。
可如今昭阳殿内,逐月去世了,汀雪被锦衣卫带走至今下落不明,这殿内说话能有些分量的,只有她自己了。
天色渐渐敞亮起来,外面负责晨起洒扫的小宫女小太监们已陆陆续续地起来了,再过一会儿,等宫人们都醒了,小姐失踪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就在流霜六神无主的时候,只听殿门吱呀一声响,她回头一看,是云昭昭一脸疲惫,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流霜刚才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可待她仔细一瞧时,却又吓得不清。
因为云昭昭身上竟然穿着一身锦衣卫的戎装,不同于普通的粗布麻衣,她身上这件深蓝色制服的袖口处勾着银边的云龙饕餮纹,一看便是有些品级的,不知道是从何处弄到的。
流霜:“小姐,你昨晚到底去了何处?今早见你不在榻上,衣服也扔在地上,可吓死我了!”
云昭昭没有回答,只是急匆匆地问道:“我从家里带进宫的那一小罐羊脂玉容膏在哪?”
“羊脂玉容膏,是郭院判他老人家特制的?小姐你要找那个做什么?”
“我送人,你待会儿去给我找找。”云昭昭一边简短地回答,一边解开制服的束腰,脱下外套,顺手喝了一大口桌上的冷茶。
流霜上前替她脱掉厚重的制服,狐疑道:“小姐你这幅打扮,该不会趁夜出宫了吧?”
“我昨晚去了趟诏狱,见到了我娘。”云昭昭轻松地答道。
“诏狱?”流霜一听这名字,吓得系错了一根带子,“你一个人,你是怎么进去的?”她说完又反应过来自己关注的点不太对,便又补了一句:“夫人她,她还好吗?”
见她如此难以置信,云昭昭嘿嘿一笑,说道:“当然不可能是我自己一个人进去的,我一个人,连这昭阳殿的门都出不去。我娘她目前暂时安全,你待会儿差个伶俐点儿的太监,去我爹上朝的路上给他递给口信儿,省得他担心。至于其他的,你就别再问了。”
流霜见她对其他事情闭口不谈,便只能按捺下心中的好奇,伺候她简单地梳洗更衣,然后从书柜旁的一个小抽屉内,翻出了一个精致的羊脂玉镂空山水小罐。
递给云昭昭的时候,流霜还有些舍不得,“就是这个,可只剩这一罐了,只有郭院判才知道这药膏的方子和做法。”
“给我罢。”云昭昭倒是一点都不可惜,接过后拿起一旁的衣服就立马朝着逐月的院子方向去了。
流霜极少见她这样,便也放下手中的茶壶,狐疑地紧跟在她的身后。
·
云昭昭一进后院就见到周徵正劈头盖脸地训斥着自己的两名属下。
“哼,一个是堂堂北镇抚司的镇抚,一个是众卫所里身手数一数二的千户,就被人这样狼狈地扒光了衣服在后宫躺了一整夜,传出去,锦衣卫的名头还要不要了?”
“阿阿阿阿阿嚏!”燕二面对训斥,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昨夜他只剩单衣在地上躺尸了一晚,今早被周徵弄醒时,头昏沉沉的,面对周徵的训斥,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侯爷,这也不能怪我俩啊。”燕二有些不服气道,“昨晚那人轻功好生了得,属下们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点了穴位。”
“你还好意思说!”周徵骂道,“平时让你们练武一个个唧唧歪歪的,一有功夫就聚在一起喝酒,这不是活该被人牵着鼻子走吗!”
燕二委屈地小声嘟囔着:“这习武也要看天资啊,您当谁都跟您一样……”
周徵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特别是你!燕二,今日若不是我半夜去了诏狱……估计就要上演我大周朝开国以来诏狱首次被人劫狱的好事了!”
“啊,什么……劫狱?”燕二闻言,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身上,除了制服被人脱掉了以外,连他腰间挂着的象征身份的锦衣卫腰牌也不翼而飞。这下,他才知道麻烦大了,一瞬间从之前的嬉皮笑脸,变得面如死灰。
云昭昭见状,只能端着换下的那套锦衣卫制服,上面放着燕二和另外那名千户的腰牌走了过去。
“这个,还给你们,不过只有这一套了。”她尴尬极了。
“这……这个……”燕二见到她拿着衣服还回来,一下子结巴了。他身边的同僚也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接还是不接,只好小心翼翼地瞄向周徵。
周徵敛了怒意,正色道:“这套衣服,贵妃就自己留下罢,烧了便是。”
说完他又没好气地对燕二俩人呵斥道:“你们二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拿了腰牌。”
俩人见状,赶紧战战兢兢地取了自己的腰牌,然后又看着周徵。
周徵心里一阵烦躁,索性骂道:“看着我做什么,还不自己滚回去领罚!在我回去前,先倒立!”
听到倒立二字,燕二和那名千户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也只能穿着单衣灰溜溜地从后殿出去了。
看着他俩被周徵吓得半死的样子,云昭昭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周徵狐疑地看向她,云昭昭捂着嘴道:“好歹也是个英俊郎君,干嘛非要把自己搞得跟个活阎王似的,不仅其他人怕你,连你这些下属,见了你也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何必呢?”
周徵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从未有女子用这等口气对他说话,虽然听着有些轻浮,但字字句句似乎又暗含着关心。
他格外不习惯,便板着脸,正色道:“是他们有错在先,还请贵妃慎言。”
这人真真是一板一眼的,云昭昭心想,但还是笑着答应道:“好。”
如此便再也没人说话,云昭昭不主动开口,周徵又更是不会多说一句话的性子,两相无言下,气氛居然变得有些诡异又凝重。
朝阳渐渐从云缝中探出了脑袋,如同彩绸般的霞光布满了天际,泛着粼粼的淡粉色柔光,铺设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桂枝凝结的朝露上,以及面前站着的人儿的眼眸中。
云昭昭与周徵各自局促地站在那里,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想要破除这份沉默的尴尬。
“你……”
二人又默契地立即闭了嘴。
云昭昭干笑两声,连忙客气道:“你,你先说。”
周徵神色微漾,象征性地清了清嗓子,道:“那个……之前永麟殿的事,是我唐突了。”
云昭昭没想到他竟是要说这个,当时她还有些后怕,但在心里骂骂出出气过后就将其抛在了脑后,难道这件事一直到现在还被他放在心上吗?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地道歉,她忍着想笑的冲动,问道:“哦,那侯爷是因为深夜擅床后妃寝宫而觉得唐突,还是因为当时死死咬定我是冒牌货而觉得唐突呢?”
周徵皱了皱眉,道:“都有。”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解释道:“因为之前听说你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又有人从中混淆,便有些格外在意……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我当时就说了嘛,我爹要去寻个这样的替身,那岂不是要找翻天了?”云昭昭答道,见他对前面半句话闭口不谈,突然玩心大起,揶揄道,“那侯爷大半夜地闯入永麟殿,又该怎么解释呢?”
她笑得狡黠,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想法,凤眼微微眯起,像是一只调皮的小狐狸一样,明明生着坏心,却又让人生不出讨厌之意。
还从未有人拿这样的态度对待他,周徵喉咙干涩,有些恼怒地反问道,“既如此,贵妃大半夜的跟人闯入诏狱,是否也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呢?”
“你!”云昭昭没想到他会提这一茬,只能自认理亏,心下劝自己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但还是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
周徵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下,如同池水上被风轻轻揉皱的褶子,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淡。他客气地抱拳道:“天已经亮了,臣既已将贵妃娘娘平安送回朝阳殿,那便该告辞了。”
说着他便转身要离开。
“等一下。”云昭昭想起重要的事,忙不迭地叫住他,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到他的身边,从怀中摸出那个精致的白玉小罐,递至他面前。
“……这是?”
“这是非常难得的羊脂玉容膏。”云昭昭一边解释,一边将盖子打开,一阵软绵绵、甜腻腻的香味瞬间飘了出来。周徵闻着这味道,不由眉头一紧。
云昭昭道:“此药早晚两次,涂在你额头的伤口上,是止血淡化疤痕的,效果极好。这是郭院判之前在江湖行医多年所获的秘方,里面的药据说极为珍惜难寻,整个云府至今也只得了这一罐。”
说着她也没有多想,只是出于好心,挖了一点出来,踮起脚尖,想要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你干什么?!”周徵被她的动作惊得身体一震,连忙后退了好几步。
云昭昭这下才发现自己的失礼。
她方才盯着他看时,注意到他额头的伤口,她是真心惋惜这么标志英俊的一张脸,将来要是因为这伤口留下的疤而毁了,那得多可惜啊,就像是原本莹润无瑕的白壁上被摔出了触目惊心的裂痕似的,她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想要为他涂药了。
虽说她来自现代,没有古人在男女一事上那么忌讳,但一想到如今她的身份是赵昶的贵妃,而周徵是他的臣子,也觉得自己方才那动作有些不妥。
她紧张地将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收回,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背在了身后。
周徵郑重其事地说:“娘娘,此物应是女子用的,臣身为男子,留些疤痕倒也算不得什么,请收回吧,若无事,臣便告辞了。”
“诶,等等!”云昭昭叫住他,将羊脂玉容膏强行塞进他手中,故意打趣道,“侯爷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连陛下与太后的赐婚都当面回绝了,如今这张脸要是毁了,还怎么去追心上人呐!”
“我没……”周徵本想说自己没有,但想想若是传出去,免不得惹赵昶不快,便只好接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再一抬眼,他瞧见她红扑扑的脸蛋,像极了天边粉色云霞里最温柔最娇艳的那一抹,只觉得喉咙有些干咳,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燥热,眼睛也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想往别处看去,却又总是忍不住注意到眼前的丽色。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停在了云昭昭的发间。
乌亮如云的发髻间,简单地点缀着一对金嵌珍珠宝石圆花,斜斜地插着那支太后赠送的玫瑰金簪。
他的目光徘徊在那只簪子上。
“怎么了?”云昭昭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问道。
“此物贵妃是从何处得来?”周徵问。
云昭昭没想到他竟会关注这根簪子的来历,答道:“这是我入宫第二天去谒见太后时,她老人家赏给我的,好像……说是她的一位朋友送她的。”
她说着将其从头上取了下来,拿在手上把玩,想到之前她不识货当掉的那支,便十分可惜。
“哎,我之前也有一支,跟这支是一对,还不是因为那天晚上撞见了你,害我入了宫,不然那一支早就被我赎回来了。”云昭昭忍不住抱怨道。如今她一直未得到出宫的机会,这么久了,也不知道那簪子有没有别人看中了买走。
周徵问:“那你手上那支,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云昭昭哪里会知道,毕竟那是原身的东西,只能假装糊涂地摇摇头说:“忘了,可能是谁送的吧。你问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