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日,荣国府西侧雕花窗棂,产房内烛火被穿堂风扑得明灭不定。
王夫人发丝尽湿,黏在煞白的面颊上,十指深深掐进锦缎枕面,喉间迸出骇人的嘶喊:"可……可出来了吗!"
周瑞家的攥着汗巾的手直打颤,琥珀色汗珠顺着她眼角皱纹滚进领口。她刚要开口,却被稳婆臃肿背影挡了个严实。
那微胖的妇人正将裹着麻油的铜棍贴上王夫人高隆的肚腹,手腕暗劲一送,铜棍便沿着脐下三寸缓缓游走,所过之处青紫瘀痕次第绽开。
"太太且攒着些力气!"稳婆额角渗出晶亮汗珠,嗓音却稳如磐石,"才开了二指,须得等十指全开才好接生。"话音未落,手上的铜棍又开始了动作。
王夫人只觉下身如被烈火炙烤,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恍惚间似有千斤巨石压着胸口,又似无数银针顺着血脉游走。
她猛地挺起上身,指甲在檀木床栏抓出五道血痕:"出来了吗?……怎么还不出来!……"
"来了!见着顶了!"稳婆突然高喝,铜棍倏然加快速度。
周瑞家的瞥见那棍头沾着血丝,正要惊呼,却见稳婆从药箱底层抽出一柄银剪,自脐带上剪开。
"恭喜太太!是位哥儿!"稳婆倒转婴孩轻拍,新生儿却攥着拳头不哭。
周瑞家的凑近要抱,冷不防却从婴儿手中掉出一块灰扑扑的石头,“这...”她看着刚从生死关头缓过来面色难看的夫人,紧紧攥着石头放在袖中,脸上挤出笑,“太太,是个哥儿,生的粉雕玉琢的。”
王夫人瘫软在枕上,望着襁褓中的婴孩,突然想起昨夜梦境。
她嘴角发出冷笑,梦里仙姑手持金陵册页,指着她的肚子说的仙人下凡,让她好生招待,“仙人下凡?本夫人可没那福气,周瑞家的,把这寤生子抱下去,不要打扰我休息。”
说完王夫人闭上眼,不再看新出生的孩子。
周瑞家的一看夫人神色,就知道夫人是恨上了这个小公子,不然岂会连寤生子三个字都出来了,不过她对这个孩子也不欢喜,自家夫人早已到了做祖母的年纪,大公子仕途顺畅,已到四品,大姑娘乖巧懂事,府中上下无一不顺夫人的意思,但就差那么点,夫人就要死在生产上!
更何况这孩子生来还带着块破石头!真没得晦气!
她打定主意,回家就去找个地方把那石头丢了,丢的远远的,可别有什么神异,到时候出来害她们家夫人。
早就听说朝廷要重建三清观,就丢到龙虎山最山顶上,让那道家三清老爷镇一镇!
周瑞家的吩咐下人清理屋子,她脸上重新升起笑容,抱着孩子对着一直等待的贾母跟贾政行礼,“老太太,老爷,大喜,夫人生下个哥儿。”
“甚好,这孩子可有什么...”贾政止住了话,心中满意周瑞家的没有其他特别的举动,他看着白净的孩子,神色说不出的奇怪,仙人下凡?好生招待?
但是梦里为什么仙人要让这孩子衔玉而生?!!!
贾母脸上挂着开心的笑,但是作为在贾府待了数年的周瑞家的而言,一眼就瞧出贾母的不喜,周瑞家的暗自记下,想着后面要跟二夫人说上一说。
“贾家喜得麒麟儿,府中下人每人赏半两。”
“谢老太太赏,谢老爷赏。”
大小丫鬟、婆子一脸喜色,方才定然是她们看错了,老太太跟老爷怎么可能不喜欢新生的哥儿,这分明是高兴坏了,将将才反应过来。
远处的警幻满意的收回镜子,枉那贼子满心算计,只要她略施小计,贾宝玉还是贾宝玉,贾家唯一的凤凰蛋。
赖尚荣可不知道警幻的那些算计,今日那位贾宝玉已经降生,贾府不会再出现一位携玉而生的哥儿,多日的紧绷一下松了下来,他高兴的躬着腰往耳房里搬炭盆。
他今日特意选了件洗得发白的靛青小厮服,腰间束着条褪色的靛蓝汗巾子,连走路都学着粗使仆役的姿势——外八字脚,含胸塌背。
再过几日,赖尚荣便要赶去扬州,他思索着到扬州的行事,抱着铜炭盆转过六扇紫檀木雕花屏风时,却撞进了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里。
"这炭盆要搁在……"赖尚荣话音戛然而止。
贾元春端坐在临窗大炕上,素白手腕支着炕几,金镶玉护甲轻轻叩着青花瓷盏。她身后立着的抱琴突然抿嘴一笑,惊得他差点摔了手里的炭盆。
"当心。"贾元春抬了抬下巴,抱琴忙上前接过炭盆。
赖尚荣下意识要退,却见那双描着金线的绣鞋不知何时已挡在门边。
暮春的穿堂风卷着海棠香掠过鼻尖,他后颈汗毛骤然竖起——这味道分明是西府海棠,此刻却不该绽在荣禧堂东跨院。
"赖三,好兴致。"贾元春忽地轻笑出声,语气仅面前二人能听到,腕间翡翠镯子撞在炕几上,清凌凌的响。
赖尚荣背脊僵直,恍惚看见他六岁那年,自己初见少女,误以为是花中精怪的时候。
"大小姐说笑……小的可不是赖少爷。"
"你知不知道,你一说谎,手就会不停的摩擦?"贾元春忽然截断话头,葱白指尖蘸了茶水,在炕几上画出蜿蜒水痕。
"方才是我认错了,刘三?"她抬眼看着面前粗布汉子手腕上的一抹红绳,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晃得赖尚荣眼前发花。
赖尚荣喉结滚动,袖中拳头攥得生疼,完了,大小姐必然是发现了。
却听见贾元春话锋一转:"刘三,你主子让你回京必然是有事要办。" 她取过炕几上的缠枝莲纹铜手炉,暖黄的炉光映得眉眼温柔,"事情可办稳妥了?是否需要帮忙?"
“回大小姐,事情已经办完,小的过几日就将启程。”
赖尚荣抬起头看着贾元春,正对上贾元春剪水双瞳,那里面盛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像即将溢出的烛泪,“万望大小姐保重身体,赖少爷不日就将返回。”
说完,他躬身退到门边,粗布鞋底碾过满地暮色,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哽咽,转瞬便被穿堂风撕得粉碎。
“我知,让他多加小心。”
数日后,京城码头出现了一个奇景。
一个小人摸样的小厮手忙脚乱的抱着绫罗包裹的公子,站在船边跟岸上的老爷告别。
“大老爷,二老爷放心,小的定当将小公子平安交给赖少爷。”
贾政双眼含泪扶着胡须,一派的不舍,“你是尚荣的人,我自会放心,宝玉便托付给你了。”
“二弟,苦了你了。”
贾赦拍拍贾政的肩膀,声音可以放大,果然这样奇怪的画面引来了码头百姓的注意。
“一等奖军,这是你家孩子吗?”一个精瘦汉子壮着胆子发问,他是实在好奇,那孩子瞧着这么小,就算是要让下人带到其他地方给亲戚,也不至于坐那么个小船吧,有钱的老爷也不疼孩子吗?
贾府请的拖,早就等的不耐烦了,终于有问了,那拖是个洗的发白的老汉,只见他拉着精瘦汉子,装作小声,“那就是一等将军府的孩子。”说着他指着正在哭的贾政,“瞧见那个哭的没,那个就是孩子他爹!”
这样的世家阴私,果然引的周围来往的百姓凑了过去,“瞧着也是个疼孩子的,怎么那么小就让下人带走了?”
“这个要带去哪?带过去找孩子他娘吗?”
“你这人,你看那小孩那么大一点,一看就知道是刚出生,这孩子娘肯定是在京城。”
“对呀,孩子娘肯定是在京城,那个哭的也是他爹。”
“那你说这是要把孩子送哪去?看着也不像养不起的样子。”
这话一出,场面骤然安静,有的百姓更是捂住嘴巴,一脸吃到大秘密的样子。
“该不会...这孩子是私生子,太太不同意放家里将养吧。”
那收钱老汉摆摆手,“去去去,哪有你们这瞎猜的。”接着挺挺胸堂,“那孩子的父亲是荣国府的二公子,母亲是王宁伯的姑太太。”
“哎呦,老哥,那这孩子岂不是那什么,国公府的世子?”有那没怎么进过城的,一脸的惊叹。
“乖乖,这国公世子,那不得每天用金锄头啊。”
那老汉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肯定得用金锄头,金筷子,连捡粪用的筐都是金的,不过这些他不能说,那边的老爷还在盯着他呢,他得赶紧把事情办了。
老汉咳了两声,重新把话题转了回来,“听说这孩子出生那天,这荣国府的老爷夫人都梦见是佛前了观音菩萨,梦醒后这孩子就出生了,早些年这家太太在礼佛时像菩萨求子,这不童子来了。”
“但是那太太早年还原,说若得麟儿,必要让孩子现在菩萨跟前侍奉二十年,方才做回她们贾家的孩子。”
“这不,那太太疼孩子呀,二十年时间,谁家孩子能这样耽误?所以就想了个法子,让孩子自小在道观中长大,一直到二十岁,刚好回京娶妻生子,岂不是一大喜事。”
有那疼孩子的人家,十分不解,“这疼孩子也没有这样的呀,孩子刚出生就送到道观礼拜菩萨,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哈哈哈,你这人,还真当人家公子是你家小子呀,人家长大肯定是回来继承万贯家业呗,不然能怎么办,跟你家小子一样去抗沙包啊。”
一时间众人笑成一片,那疼孩子的人家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挤了出去,周围人一时间也觉得没意思,是啊,管人家老爷做什么呢,反正这孩子长大回来,就是什么都不会,也是要当官当老爷的,
就那么不大一会儿,码头的船早已经开走,突然有人想到了一个事情,“不对啊,那老汉刚才说是要去菩萨跟前还原,但是后面却说那孩子要去的是三清观,这不是前后矛盾。”
老汉摸着怀里的银子,头都没抬一下。
“我三舅舅的外甥的大伯的四孙子的未婚妻,就在荣国府当下人,人家还能说错不成,不信我带你去当面问问。”
那人讪笑,“老哥莫气,想来也是,三清老祖跟观音菩萨都是神仙,这在谁那供奉,不是都一样嘛。”
老汉哼了一声,仰着头往外走,他三舅舅的外甥的大伯的四孙子的未婚妻那可真在荣国府当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