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

天空从薄薄的澄蓝逐渐演变成淡淡的紫红。

仿佛只是眨眼之间。

夕阳映照。

万丈光芒。

红的，紫的，橙的，粉红的晚霞点缀布满天空……

这般美丽黄昏，不该承载如此愁苦的生离死别。

大殿正门。

慕晋淳与容鸢站在高阔的平台之上，身后站满姜万年、殷孟等一众大臣。

慕汐惜在落薰的搀扶之下走下台阶，面对高台之上的慕晋淳与容鸢跪下，三叩拜别。

相看泪眼。

无语凝噎。

容鸢哭不出眼泪的眼眸通红似火。

慕晋淳把容鸢搂在怀中，愧对慕汐惜地别过满含泪珠的眼眸。

落薰把慕汐惜扶起身。

慕汐惜把眼泪硬生生地忍了回去，一如从前那般天真烂漫地朝高台之上的慕晋淳与容鸢笑了——慕汐惜希望，爹娘以后每次想起她，都是她笑的模样——不舍的眼泪将要决堤，慕汐惜用力抿住嘴唇忍着泪，转身，背对慕晋淳与容鸢。

终须一别。

慕汐惜深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打气般用力抿了抿嘴、努力让嘴角上扬……无论前路有多恐怖骇人，她希望自己始终可以笑着面对。

她知道很难。

但她会努力。

北疆部队走在队伍最前方。

稜蒙炎坐在一匹黑色骏马的高大马背上，鹰般锐利的眼眸遥遥看向慕汐惜。

看见慕汐惜的第一眼，稜蒙炎愣住了。

诧异从稜蒙炎的眼底火速划过，随即，稜蒙炎的嘴角浮起一抹难以言诠的笑。

纵使距离甚远。

落薰仍是将稜蒙炎的诧异与笑意尽收眼底。

落薰不知道稜蒙炎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神情。

稜蒙炎将视线移到落薰身上。

落薰故意别过眼不看稜蒙炎。

稜蒙炎的背后是七彩云霞，却是慕汐惜的万丈深渊。

稜蒙炎扫了一眼副将愕迈越。

愕迈越大步走到慕汐惜身前，让慕汐惜坐上事先备好的北疆马车。至于南域的送行队伍，只能跟在北疆队伍后头。

慕汐惜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发凉。

落薰握紧慕汐惜冰凉的小手。

慕汐惜心中的恐惧似乎淡了一些。

落薰与慕汐惜对看一眼，一同走向北疆马车。

北疆马车十分高阔，而且没有辅助上马车的小凳子之类，落薰差点就要像王八一样爬上去……愕迈想要帮忙，落薰拒绝了……落薰半迈半爬地、十分狼狈地上了马车，回身，伸手把慕汐惜拉上去。

落薰与慕汐惜坐进马车，马车里面仍是空荡荡的起码还可以塞十来个人。

慕汐惜怔怔地端坐着，整个人混混沌沌的——

昨日，她还是快乐无忧的小公主。

今早，她还在鸾凤宫里面没有一丝烦恼地喂着兔子。

如今，她居然就要永远离开南域、离开爹娘、前往传说中的人间炼狱。

一切来得太突然。

实在是太突然了。

很突然地！

马车毫无预兆地跑了起来。

马车一跑，慕汐惜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

慕汐惜掀开马车的车窗帘子，探头，扭身看着逐渐远离的容鸢与慕晋淳，沾染了眼泪的稚嫩声音大声喊道：“父王！娘亲！再见！再见了！”

希望是再见，不是永别。

慕汐惜把整条手臂伸出车窗外，朝渐行渐远的慕晋淳与容鸢用力摇晃，极力摇晃。

慕晋淳与容鸢的神情五官已然被距离虚化，慕汐惜却坚信爹娘正在万般不舍地目送着她。

北疆队伍率先离开南域王宫。

慕汐惜再也看不见慕晋淳与容鸢了……慕汐惜浑身无力地放下摇晃的手。

此时。

她竟发现，走在后方的南域队伍的带头人并非童纣，而是慕晚潇。

“是王叔叔！”

慕汐惜遥遥指着慕晚潇，哭嗓满是惊喜。

慕晚潇亲自护送慕汐惜，也算是给慕汐惜与落薰的最后一点安慰。

“你的王叔叔来送你了。”落薰搂着慕汐惜，哽咽着说：“大家都舍不得你。”

“嗯！”

慕汐惜靠在落薰的肩膀上，说好不哭的，却还是流下了眼泪。

马车在封陵城狂奔。

封陵城百姓听闻北疆长胜君要与南域和亲，早已站在道路两旁候着。

既是看热闹，也算是送别公主。

百姓纷纷引颈看着马车里面的慕汐惜。

慕汐惜也在看着马车外头的百姓。

这是慕汐惜十六年来第一次离开南域王宫。

慕汐惜现在才知道，原来封陵城如此热闹，原来百姓的穿着打扮与她大有不同……在他人眼中稀松平常的一切，看在慕汐惜眼中都是新奇玩意。

落薰着意给慕汐惜介绍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事物，用以冲淡慕汐惜的离愁别绪。

效果还算不错。

突然。

落薰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浮影与沉鱼落雁的几个姑娘。

她们看见落薰，先是惊讶，再是惧怕。

落薰笑着，遥遥对她们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必担心她。

浮影同样对落薰摇了摇头，神情凝重。

一闪而过。

北疆的车马实在速度惊人，很快便跑出了封陵城。

如此算来。

不出十日，她们就会到达南域边界。

想到这里……

落薰的一颗心重重地往下沉。

慕汐惜却把伤感抛诸脑后，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看着马车外头不一样的景致。

夜幕降临。

一轮明月开始在淡薄的流云之间穿梭。

北疆的车马持续不断地狂奔了许久，才在稜蒙炎的一声令下，骤然停下。

夜空翻卷着黑蓝的云彩，变幻莫测地飘动着。

暮色渐深。

广袤的天地全然融入黑暗之中，不时吹来的阵阵夜风把周遭的野花野草压得起此起彼伏，犹如流淌夜色的河流之中高低起伏的波浪。

北疆队伍与南域队伍分开扎营，各自燃起了篝火。

慕汐惜席地坐在篝火前，把眼睛睁得奇大地看着跳得高高的火焰，眼眸内满是单纯的惊奇……

落薰默默看着慕汐惜，看着燃烧的篝火将慕汐惜纯洁的脸庞染上淡淡的暖黄。

慕晚潇坐在慕汐惜身旁，把干粮递给慕汐惜。

慕汐惜眉眼俱笑地接过干粮，“谢谢王4叔叔！”

慕晚潇隔着慕汐惜，把干粮递给落薰。

落薰看了一眼慕晚潇，别过眼，宁愿饿肚子也不想接受慕晚潇的好意。

落薰明白慕晚潇的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地娶殷棠酥，无可奈何地眼巴巴看着慕汐惜送死——落薰明白，但是无法认同。落薰也无须强迫自己理解认同慕晚潇，因为，慕晚潇已经在二选一之中选择了殷棠酥。

慕汐惜看了一眼慕晚潇，又看了一眼落薰……

慕汐惜从慕晚潇的手中接过干粮，递给落薰，笑着说：“落薰姐姐快吃吧。方才在马车上，我都听见落薰姐姐的肚子在叫……叫得可大声了！”

慕汐惜咯咯笑了起来，单纯无忧的笑声在夜色之中回荡。

南域队伍与北疆队伍暗地里的紧绷气氛，似乎因为慕汐惜的笑声缓和不少。

落薰接过慕汐惜递来的干粮，咬了一口……干巴巴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慕汐惜居然吃得十分香。

一只烤鸡突然出现在落薰眼前。

落薰瞬间口水直流。

慕汐惜却吓了一跳。

落薰循着插住烤鸡的树枝看去……

看见一脸玩味的稜蒙炎。

稜蒙炎直勾勾地看着落薰，却是在对慕汐惜说：“汐惜公主可要吃烤鸡？”

慕汐惜当即摇头摆手，一脸惶恐，“不必了，我不吃鸡。”

落薰把快要流出嘴角的口水嗦回去，死死盯着肥滋滋香喷喷的烤鸡，看着肥滋滋香喷喷的烤鸡上不断冒出的鸡油一滴一滴地滴落地面……落薰又再大大干咽了一下，才拉丝般别过眼睛，冷着一张脸对稜蒙炎说：“汐惜公主吃素。”

吃素？

稜蒙炎本就严峻的五官瞬间皱成一团，冷酷地说：“汐惜公主最好马上改掉吃素的习惯。”北疆大部分的部落是游牧民族，北疆后宫可不兴吃素。

慕汐惜单纯的小脸黯淡下来。

稜蒙炎直接把烤鸡怼到慕汐惜面前，“吃还是不吃？”

这些年，稜蒙炎曾为长胜君抢夺无数美人，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厚待长胜君看中的美人。不为别的，只为慕汐惜的那张脸。

慕汐惜抬眼看着稜蒙炎，语气怯怯地说：“感谢将军的提醒……但是……我实在不想吃肉。要不……给落薰姐姐吃？我记得，落薰姐姐喜欢吃鸡腿！”

稜蒙炎挑起眼皮看落薰，“你想吃？”

落薰馋极了，却只是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没有吱声。

稜蒙炎嘲弄道：“害怕有毒？”

落薰瞪了稜蒙炎一眼。

稜蒙炎扯下两条鸡腿，喂狗似地把两条鸡腿扔给落薰……落薰当即抬起双手，稳稳接住……稜蒙炎拿着剩下的烤鸡，走回北疆营地，继续对着篝火饮酒吃肉。

落薰看着手中的鸡腿，用力咽了两大口……

不管了！

吃饱再说！

落薰一手拿着一只鸡腿，左咬一口，右啃一块，刚刚烤好的鸡，肉香皮脆，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萤火虫！”

突然响起慕汐惜惊喜的小甜嗓。

落薰扭头看去。

只见萤火虫摇曳着发光的小身躯，在夜色之中轻轻舞动。先是几只，再是十几只、几十只……数之不尽的萤火虫如同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在周遭萦绕闪耀，一如天上星河缓缓流落人间。

慕汐惜兴奋地站起身，张卡双臂，混在萤火虫星河里面惊呼着，旋转着。

所有人都看着慕汐惜。

看着慕汐惜脸上快乐无忧的纯真笑容，听着慕汐惜单纯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欢乐笑声……一只最大最亮的萤火虫从慕汐惜的眼前骤然飞过，慕汐惜追着那只萤火虫跑……落薰与慕晚潇看着慕汐惜的眼眸、随着慕汐惜的突然跑开、撞到了一块。

他的眼眸深邃如海，有不舍，有内疚，有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伤感……如此复杂，让落薰无法读懂却又移不开眼。

她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

萤火虫调皮地在他们对视的眼眸之间扭着屁股舞动……

慕晚潇伸出大手，轻轻地把其中一只萤火虫困在掌心。

他伸长手臂，很慢很慢地把手掌放在落薰眼前，缓缓松开……掌心的萤火虫在落薰的眼前袅袅升起，仿佛是他送给她的一颗天上星。

落薰看着那只宛若天上星的萤火虫。

她没有看慕晚潇，却能清晰感受慕晚潇炙热的眼眸正注视着她。

她的眼眸很酸。

她的心也很酸。

落薰用力呼了一口气，猛然站起身，把慕晚潇与慕晚潇的视线抛在身后，挤出笑容，追着慕汐惜去了。

“落薰姐姐！”

慕汐惜拉着落薰，大声笑着，在萤火虫的萦绕之间旋转，旋转，再旋转……

实在是转晕了头。

落薰与慕汐惜笑倒在地上，昂面朝天地躺着，气喘吁吁却又嘻嘻哈哈地眺望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