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薰的目光怔怔地落在慕晚潇的唇上。
慕晚潇暗自屏住呼吸，向来节制的视线不自觉地往下移，最终停在落薰的嘴唇。
落薰舔了舔唇……
然后……
她极慢地抬起手，快速用染了墨的手指在慕晚潇的嘴唇上方揩了两下……
慕晚潇顿时“长出”两戳小胡子。
“哈哈哈哈哈哈……”
落薰笑得前俯后仰，还不小心用前额撞上慕晚潇的鼻子。
慕晚潇莫名松了一口气，左手捉住落薰的下巴、直把落薰捉成嘟嘴小鸡，右手拿起沾满墨的毛笔势要以牙还牙地“送给”落薰两道浓密的胡子……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落薰在原地跺着脚大喊饶命，笑得肚子直发疼，若非被慕晚潇捏住了下巴，她怕是要笑滚在地的。
慕晚潇被落薰逗笑了，故意不放过落薰，誓要还给落薰两道胡子，眼看毛笔笔尖就要碰上落薰洁白的肌肤……
突然 。
响起敲门声。
慕晚潇蹙了蹙眉，停下手中的毛笔。
落薰像是沾了水的泥鳅般滑溜地蹲下身，手脚并用地钻进书桌底，坐在角落蜷缩着身体，慌张又搞怪地说：“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不许出卖我！”
说完。
落薰还要用双手遮面，仿佛遮住脸庞就无人能够看见她。
慕晚潇垂目看着双手遮面的落薰，抬眼看了看悬在手中的毛笔，最后才眺目看向被敲响的门，干咳一声，轻轻嗓子问：“谁？”
门外传来天涯的声音：“王爷，是我。”
慕晚潇放下毛笔，重新坐下，“进来。”
天涯推门走进书房，走到书桌前——书桌前垂着桌布，遮住了落薰。
天涯说：“嬷嬷们让我禀告王爷，说落薰姑娘不愿学习规矩，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慕晚潇不着痕迹地垂目扫了一眼落薰。
落薰放下遮面的双手，换作捂住嘴巴偷笑。
慕晚潇看向天涯，“让嬷嬷们去忙别的事情吧。等本王爷明日上朝，嬷嬷们再去教落薰规矩。”
天涯问：“可要派人寻找落薰姑娘？”
慕晚潇勾了勾嘴角，“不用。随她去吧。”
天涯拱手称是，垂眼，竟看见书桌底下探出了一小片水天碧裙摆……天涯定睛一看，那一小片裙摆却又不见了。
“还有事情吗？”慕晚潇问。
“没……”天涯回过神来，“没有。”
“退下吧。”
天涯退出书房，对那片水天碧裙摆明白了个大概，却仍感到大惑不解——
为何落薰姑娘要躲在王爷的书桌底下？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情趣”？
天涯自认是一个粗人，不懂这种情趣。
慕晚潇重新执笔，写字。
“王爷……”落薰用气声轻轻叫唤慕晚潇，“天涯走了吗？”
“嗯。”慕晚潇看似忙于挥笔，随意地应了一声。
“我可以出来了吗？”落薰仍是鬼鬼祟祟。
“本来就无人要你躲进去。”慕晚潇不愿承认，听见敲门声的那一刻，他确实有一丁点儿不知所措。
“呵呵，我就是做贼心虚。”落薰手脚并用地爬出来，麻利地跳起身，还顺带伸了一个懒腰。
“嬷嬷们今日不会再要你学规矩，你可以出去了。”
“王爷不让我养牛羊鸡鸭，我出去也没事干，很无聊的。”
“你在这里也无事可做。”
“我可以……陪王爷写字。”
落薰上半身趴在书桌上，一手撑着脑袋，扭头看着慕晚潇写字。
慕晚潇停下毛笔，扭头看着落薰。
“本王爷喜欢独自一人写字。”
“写字已经够无聊的了，王爷还要‘独自一人’写字……那岂不是更无聊吗？”
“本王爷不觉得无聊。”
“不只是无聊，简直就是无趣……”落薰嘟囔着，发现好像说错话了，马上狗腿地笑着称赞：“王爷的字写得真好看！那叫什么来着……龙飞凤舞？”
“你认为，‘龙飞凤舞’听着像是称赞的话吗？”
“不是吗？”
慕晚潇摇了摇头，懒得跟落薰争辩。
“你会写字吗？”慕晚潇突然问。
“开什么玩笑？”落薰拍了拍胸膛，“我看着像是不会写字吗？”
“不好说。”
“我当然会写字了！”
落薰一手抢过慕晚潇的毛笔，一手扯来一张白纸，躬着身，握着笔，认认真真地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下——
“洛熏”。
“熏”字还少了几笔。
落薰站直身体，眼睛笑成弯弯的月儿看慕晚潇，一脸得意地说：“看我写得多好！”
“你写的什么？”
“落，薰！”落薰又拍了拍胸膛，“就是我的名字啊！”
“我一直以为，你的名字是‘落薰’。”
慕晚潇拿起另一只毛笔，在落薰歪歪斜斜的“洛熏”旁边写下铁画银钩的“落薰”。
落薰一手抱胸，一手摸了摸下巴，“有什么不一样吗？”
慕晚潇用毛笔圈出了“落薰”顶上的两个“艹”。
落薰吃吃地笑着说：“就是戴帽子和不戴帽子的区别罢了，差不多。”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早就说了，我不要叫这么复杂的名字。”落薰不悦地嘟嘟囔囔，“现在好了，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显得我特别笨。”
“你的名字是后来改的？”
慕晚潇心想：落薰本是沉鱼落雁的人，兴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改的艺名吧。
可是……
烧火丫头也需要艺名吗？
“我十八岁才开始叫落薰。”
“你今年几岁？”
“十八！”
落薰被自己逗笑了，没头没脑地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慕晚潇蹙了蹙眉，并不觉得好笑。
“不好笑吗？”落薰还是傻笑，“我觉得很好笑啊！”
“你特别喜欢笑。”
“人世间有太多苦楚，能不哭就尽量不要哭，能笑的时候就一定要尽情大笑……王爷没听说过这句话吗？”
慕晚潇摇了摇头，心底莫名泛起一丝怜惜。
“王爷想不想知道，我从前叫什么名字？”
“嗯。”慕晚潇点点头。
“我叫……”落薰在纸上写下大大的“丫头”和“花”，仍是歪歪斜斜的，至少没有写错字。
“你叫‘丫头花’？这算是什么名字？”
“哈哈哈哈哈哈……有没有可能，我叫‘花丫头’？”
“……半斤八两。”
“王爷刚刚才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字写得不好，嘴皮子贼溜。”
“谢王爷赞赏。”
落薰的笑容却突然黯淡下来。
“我还未懂事，爹娘就已经不在了。我是吃着穷苦人家的一点剩饭剩菜长大的，他们喊我丫头，我就是丫头。后来，我长大一些，想挣口饭吃。大户人家看不上我，我只能去青楼当烧火丫头。青楼的烧火丫头很多，几乎人人都叫丫头，不好区分。厨房管事让我在‘小草’和‘小花’之间做选择，我选择了小花……怎样？我还是挺会选的，是不是？”
慕晚潇的心隐隐作痛，没有回答，“后来，你为何改名了？”
“好几年前，我在东陵一家青楼当烧火丫头。在那里我认识了浮影，一见如故的那种。浮影是花魁，男人恨不得为她一掷千金甚至散尽家财。后来，她存了一大笔钱，说要来封陵城开青楼当老板娘。她问我是否愿意跟着她，我当然一口答应了。”
落薰缓了一缓，“来到封陵城，筹办沉鱼落雁之初，影娘需要招揽大量年轻貌美的姑娘，还特意找来文人雅士给姑娘们改名字。改着改着，影娘突然就说‘小花’不好听，给我改成了‘落薰’。我觉得‘落薰’听着挺好的，谁知道居然这么难写……我跟影娘抱怨难写，我说我叫‘洛花’算了……影娘却说‘洛花’落花的听着不吉利，所以……我就叫落薰了。”
落薰张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用力呼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好长啊，终于说完了！”
落薰尽量把她的故事说得轻松，尽量轻描淡写的辛酸却让慕晚潇心底隐隐作痛。
“王爷。”落薰用手在慕晚潇的眼前晃了晃。
“嗯？”
慕晚潇回过神来，看着落薰。
落薰灿烂如星的眼眸煽动着愉悦的光彩，嘴角的笑仿佛那般快乐无忧……经历那么多的艰辛苦楚，仍能这般开朗活泼，实在让人心疼。
“王爷在想什么？”
“没什么。”
“王爷该不会是在……心疼我吧？”
慕晚潇轻蹙着眉，没有回话。
“王爷不用心疼我，我已经很幸运了！这些年，我曾看见有人饿死在市井小巷，我曾看见有姑娘被恩客骗财骗色最终上吊自杀……卖身葬父的，被丈夫卖入青楼的……多不胜数……远的不说，最近还有雪落……凄惨的悲剧不说也罢，反正我已经很幸运了。我现在还是王爷的侍妾，吃喝不愁，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羡慕我呢！”落薰没心没肺地笑了，“当然，如果我可以在王爷府里面养点牛羊鸡鸭什么的，就更好了……”
“我想到了。”慕晚潇突然说。
“王爷想到什么？”落薰满脸疑惑。
“你不是说，要留在书房陪我吗？”
“所以……”落薰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你今日就留在书房，把‘落薰’二字写好吧。”
“啊……我可以不写吗？”
“不可以。”慕晚潇摇头。
“哎哟！”落薰一脸生无可恋，昂天长啸，“其实……其实我挺可怜的！王爷还是可怜可怜我，心疼心疼我吧！写字跟学规矩一样，都会要了我的命的！”
“你搬个椅子过来，坐着写。”慕晚潇不容落薰拒绝。
“王爷，你看。”落薰提起两只手，“我这瘦胳膊瘦腿的，搬不动椅子的。”
“是吗？”
“当然！”
慕晚潇笑了笑，站起身，一把拉过落薰，硬是把落薰按坐在他的椅子上。
落薰堆满一脸假假的笑，推托道：“这是王爷的宝座，我怎么好意思坐呢！”
“本王爷让给你坐。”
“这怎么好意思呢！”
落薰想要站起身，又被慕晚潇按了回去。
慕晚潇还亲自为落薰摊开一张新的白纸，又亲自把笔塞进落薰手中。
“让王爷站着，多不好意思啊！王爷还是坐吧，我出去做什么都好，反正不打扰王爷……”
“赶紧写。”
“王爷饶命。”
“你吃不吃晚饭？”
“当然吃啊！”
“那就赶紧写，不写就不让吃饭。”
“要不……”落薰呲牙露齿地笑，“我还是改名叫‘洛花’？再不然叫回‘小花’也行。王爷喊我‘小花’‘小花’的，多亲切啊！”
“我不能喊你‘小花’。”
“为什么？”
“你会知道的。”
慕晚潇催促，“写，落薰。”
落薰扁着嘴，不情不愿，却也开始乖乖写字——为了吃上晚饭，只能屈从。
慕晚潇亲自搬来椅子，坐在落薰身旁，开始批阅公文。眼角余光却三不五时瞟向落薰，看着落薰的“落薰”持续写得歪歪斜斜……慕晚潇用力抿了抿嘴，不让自己笑，强迫自己认真看公文。
须臾。
耳边传来一阵很轻微的声音。
慕晚潇扭头一看。
只见。
落薰倒头趴在纸上睡着了，嘴角流出的口水将她的“落薰”晕成糊糊。
慕晚潇不禁嗤笑。
他一手捂住嘴巴止笑，一手拿起毛笔，在落薰的脸上画下两撇浓密的胡子……
此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