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茹凝眉,细细思索一番。
方才她似乎听着此处有人说了句这女人走棋走得极好,赌牌也是看脑子的,若是同她比脑子……她连方才那个人脑子都比不过,更别说会下棋的。
自小家中人便说她蠢钝,可她虽笨笨的却很漂亮,这也算是运气好罢?
总算不是一头不占。
她正要开口说要比就比只看运气的好了,垂眼瞧见赵茗张牙舞爪的模样,背脊不由挺直几分。
输了又怎样?
不认不就行了。
“好啊,本小姐今日恰好有空得很。比就比。”万茹挑眉,脖颈高傲地上抻,“赌什么?”
赵茗嬉笑着轻推了华臻一把,对万茹道:“小姐可得悠着些,只怕您输得倾家荡产呢。”
却见华臻轻轻摇头:“方才看棋已是累了,玩不了牌。”
“射覆如何?”
正中方茹下怀。她瞟了眼华臻,不耐道:“你说玩什么就玩什么?”
说着头一扭,已轻车熟路朝里头走去,留下傲然的背影,“也行,便宜你了。”
赵茗忙跟华臻道:“你傻呀,射覆要看气运的,她脑子不好,你跟她玩牌呀——”
华臻只古怪看她。
“你怎会在这里?你父王的事都处置好了?”
赵茗轻咬唇,脸色沉下来,岂止是还未处置好,简直可以称作阴沟里翻船。
她压下声音道:“我来陈国是有极重要的事要查,事关、事关……”
事关她的身世。
鲜少见赵茗如此深沉焦急的模样,华臻问:“你输了?”
当日赵茗离开卫国时便同她夸下海口,说必定斗赢晋王,如今看来像是进展得不太顺畅。
“怎么会——我来查完事就回去了,不会让你失望的,”赵茗说罢拽着华臻的手朝万茹那儿去,“你先去给我治治她。”
“我好端端来玩牌,她非挤了别人上桌来跟我比,输了又不认。”
华臻平静答:“我不太会玩射覆。”
赵茗如遭雷击:“那你提什么?”
·
东家已备好器具,将五个茶瓯呈上桌。
所谓射覆,便是将器具物件等覆于瓯、盂之下,若猜中底下所覆何物,即为“射中”。至于如何去猜,倒有诸多途径。
一是射者向东家提几个问,东家只得答是与不是,若次数用尽还未射中,即败。
二是东家用诗句谜语暗示,射者来猜,这与解谜的玩法无什么不同。
再有一种,便是射覆最初的本意——占筮。
占筮卜卦以解所覆之物。
东家问二人:“可是二位姑娘要比试?”
赵茗急忙叫住他:“还有我还有我,我们三个比。”
既然华臻不会玩,那她自然是要一起上的。
果然万茹瞪她,“以多欺少。”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赵茗想也没想,直接道,“只准你赖皮么。”
万茹听了这话眉头一拧,却也不再发作。
总归是靠运气,多一个人也没什么分别。
东家清清嗓子。
“那在下便出第一题。”
“等等!”万茹腰间的金铃碰撞,发出悦耳的敲击声,“出题做什么,直接猜罢。”
华臻还是头一回听说射覆空口白牙便开始猜的。
“这、这不太好罢。”东家冲万茹挤眉弄眼。
万茹接着道:“本小姐从前便是直接猜,今日怎的就要出题?”
不然哪叫看运气?她从来是最多猜到第三次就“射中”。
东家汗如雨下,袖子抹上额头。
从前万茹玩这个是随口一猜,可这桌案底下是藏了人的,有时还得他在上头先拖时辰,等底下的人换好东西才敢悄悄端上来换了原先的茶瓯。
如此,一掀瓯就是万茹嘴里说的物件,这姑奶奶高兴了他们才有赏拿。
可今日参赛者还有两人,这、这不好动作呀。
方才观棋的人也悉数围了过来,因未见万茹轿辇至此地,自然识不得万茹,当下也出口讽道:“这话说得新鲜,竟还有这样的玩法?”
若没有这样的玩法,那她从前玩的都是什么?!
万茹撇嘴,愤愤质问东家:“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东家哈腰歉疚道:“小姐勿要怪罪,不若下回再来。”
“不必,就这样玩吧。”华臻温和笑。
赵茗只道是倒霉遇上了她,怎么都宠着她?
她一瞧那东家便是不安好心,数次偷偷朝桌下瞟,定是给万茹早做好了准备。
眼见着几人其乐融融,赵茗失了兴致,转而悠悠朝四周围着的人群看去,目光倏地停在两个低声谈话的青年身上。
她垂眉,状似不经意地靠近二人听他们谈论的内容。
这头东家已展颜宣布:“三局定胜,茹小姐已射中前两局。”
果真是“茹”小姐。
华臻轻颔首,“我输了。”
万茹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说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双唇张合几回未说出话来。
东家便道:“不若第三局换个玩法?”
他将一茶瓯推向前,从桌底拿出一束蓍草,又燃香于桌案之上,虔心道:“二位可用蓍草占筮求问,问得这一所覆之物为何。”
万茹瞥了眼华臻:“我不会卜卦,你会么?”
华臻轻摇头,随后问东家:“先生会解?”
东家吃吃一笑,旋即有好事者争相解惑:“小姐可不得小看先生,他家中祖母乃远近闻名的占筮神人,传说数十年前帝城天子登基之日的吉时便是请她出山算的。”
东家急急摆手:“都是戏说、戏说。”
“看来先生也是得了真传,”华臻眼中忽地缀满笑意,“便劳烦先生解这一卦。”
她从东家手中接过蓍草,双手虔诚握紧,执一支蓍草于桌案上,剩余四十九支分以为二,左为天右为地,从地中取一支于指间为“人”,如此便有天地人三才,再将桌案上代表天与地的蓍草以每四支为一束而分,天地皆有余数,余数也夹于指间;如此循环演绎共三次便为一爻。①
东家记下初爻。
直至演算至六爻方成卦象。
华臻将蓍草合拢,轻放回桌案,看回东家。
他只消草草看几眼便解了出来,回望华臻时眸中带了几分意味不明,“小姐求问的是覆物吗?”
抑或是……别的什么。
“有问无求。”华臻淡然一笑。
东家轻叹口气,笑道:“罢了,权当结缘。此卦为大吉。”
“再送小姐一句。”
“但行路,莫回头。”
华臻定了一瞬,万茹探究看了她一眼,仿若能窥见她眼中的精光。
这俩人打的什么哑谜?还有,方才她还说自己不会卜卦,她瞧着她倒是熟练得很。
万茹讷讷出声:“这便好了?还没猜呢,你卜了这么半天卦也没卜出什么啊?”
华臻将方才从万茹那处收的钱袋拿出来,递还给万茹:“我自认不如小姐,是输给你了。至于茶瓯下覆了什么——”
华臻眸色渐深,想随口说一物便罢。
“一枚黑棋。”
东家的手一抖,正欲开口,茶瓯倏尔被万茹的手掀开。
入眼,正是一枚黑棋。
万茹微微张唇,止不住退后了两步。
人群中传来阵阵感叹声,甚至有人叫好,说华臻也算个占筮能者。
万茹喃道:“你骗我……”
不仅会卜,还会解!
她先前猜中了两局,周围的人无有夸她的,可华臻只卜了个卦赢了一局,怎么就将她捧着?
华臻声色不动,她微微对东家颔首,轻道:“若有机会,我还想拜访拜访老夫人。”
东家也是被惊了只一瞬,面上复又挂上礼貌笑意:“若是有缘,小姐自能见到。”
她又从腰间解了自己的钱袋给他。
“方才叨扰久了,多谢先生解惑。”
“客气客气。”东家接过这钱。
万茹见状也将钱袋给了东家,里子输了,面子也要一同输么。
周围的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了几人立在原地。
华臻道:“今日幸会,还不知小姐名讳。”
丫鬟附在万茹耳边提醒了几句。
“小姐,不能说。”
万茹盯着华臻的眼睛道:“我叫万茹,你呢?”
赵茗扯扯华臻的袖子,“别告诉她。”
没脑子的人,说了她也认不得。
“华臻。”
……
万茹哼笑几声。
“同名倒也不稀奇,你可知道你同了何人的名?”
“何人的名?”
公孙游道万茹此人自小冥顽不灵,右相溺爱至极,以至胸无点墨大字不识,因身份特殊陈王也从不许她干涉朝政,她久居深宫,最多也只会听闻卫国如今是女君上位,又是从何知晓她的名讳?
万茹还未出声,两人身后猛地热闹起来。
原是搭好的说书台子上来了人,大伙儿都围着过去看热闹。
出乎意料的,台上的不是说书先生,而是一位说书女子。
她约莫三十,也覆面纱,手上拿着一叠厚厚的薄纸,像是记录了不少趣闻轶事。
清丽的声线在华臻耳边响起,她悠然道:“上回咱们说了卫国国君的上位史,今日咱们讲讲燕国的女官制。”
万茹眼神从说书台那处扫回来,不甚自然地摸摸脑后的珠翠,飘然道:“无趣。”
“华小姐,今日相谈不欢,想来下次也不会再见了。我走了。”
赵茗目送万茹踏出戏月阁。
忙问华臻:“你何时学会的卜卦,快给我算一算,算我到底正不正统?”
华臻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算出来的。”
她拿着那把蓍草演算,时辰实在是太久,未想心也随之静下,反复咀嚼内心所问时,她只是倏然想到那枚被她用于破局的黑棋,仅此而已。
也算是应了那句有问无求。
赵茗心道,此乃言出法随么,她简直要跪拜在华臻脚下了。
华臻目光移到说书台上。
“你觉得怪么,陈国女子须得覆面才能出行,可如今这位,大肆言讲的,不是女君便是女官。”
若无人授意支撑,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