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我以县里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市里的实验中学,母亲为我自豪,父亲恨我活着。
回到家中的小矮房,母亲跪在父亲面前,干瘪开裂的水泥地上是散成一堆的一角纸币,一眼看去不会超过十块钱,我知道他又要发作了,今晚也免不了一顿打。
果不其然,身后由母亲熬了一晚上缝制的布包被他撕扯成碎块,他怒斥:“女娃上个屁学,不嫁人有什么出路?还有她,天天不上学就在家吃白饭,老子迟早掐死她!”
对这种怒火我早就习惯了,其实也无所谓,他骂他的,我活我的,大不了我去大街上捡塑料瓶子卖钱养活自己。
我母亲却不肯松口,我看到她被撕破的裤管,被擦破出血的伤口,混合着尘土和石粒狠狠揉进她的骨头里,母亲的双腿是这么跪给父亲的,膝盖是这么弯给家庭的。
“不行的啊!闺女很聪明的……她会学出来的,让她学吧!我求你,求你了啊——孩子真的很聪明的啊——”母亲苦苦哀求他,他也还是板着一张脸无动于衷。
真可笑,在外面挣不到钱,反倒回家了充当起大尾巴狼了。
砰!
“健脾子!还敢背着我藏钱!”
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后脑勺传来刺痛的击打感,一阵晕眩便倒趴在地板上,可笑的是我才对。
我强忍着痛意睁眼,看到他提着一截纤细的身影往院子外走去,不可以,他不能带走那个孩子!
我的喉咙犹如被切断一般发不出一丝声响,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孩子,她也还是个孩子,那是……我的妹妹……
等到再醒来,我躺在潮湿发霉的房间内,母亲一个人坐在床头低低抽泣,声音难免呜咽却强忍着哭意不发出声响,但能供给她哭一场的屋子已经不多了,仅存的房间唯独这一间避难所。
我徒劳地张了张嘴唇,作茧自缚罢了,喉咙和被扯断一样,发出的声响比夜晚的犬吠声还难听。
母亲回头看我,那滴泪恰好落在我的额头上,不是凉的,而是带着滚烫鲜血的冲鼻和刺激,我必须要承认一件事,这滴带着血腥味的眼泪惹醒了我心中最为恶劣的那头凶兽。
我艰难起身,母亲贴心递上一碗温水,“囡囡啊,把水喝了嗓子就好了,快…快喝了吧……喝了吧……”
等到碗凑到鼻尖下的时候,我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原来那不是水,而是一碗实实在在的毒药,母亲混进了一点可以让我结束这痛苦的一生的农药。
我笑了笑,她的好意被我领了,但我不甘心,我足够优秀,也足够强大。我承认这一点单薄干瘪的骨架子抵不过父亲的拳头,但阻挡不了我的心思已经产生了要去扼杀他的念头。
妹妹探出一个头,母亲沉着脸顿了长达三分钟,最终选择向她下手,“喝了…喝了吧……喝了就走吧……”
她太单纯了,也太傻了,我抬手推开母亲,狠心摔碎了那碗毒药,母亲哭了,妹妹也哭了,只有我没哭。
可惜为时已晚,妹妹还是喝了几口,她哭喊着求我看她,“姐姐,姐姐肚子…好疼……”
十五岁的我不懂什么是骨肉相连,也不懂什么是姐妹情深,但我懂虎父尚不食子,是他对我们太刻薄了。
我摸黑找到那瓶农药,又找到了白酒瓶,清晨早起用半瓶白酒洗胃是父亲多年来的习惯,既然喜欢,那就喝个够。
……
如我所愿那般,父亲死了,他死的很惨,眼睛、耳朵、鼻孔……乃至五脏六腑都在流血,母亲哭着捂上我的眼睛,求我别看,让我别听。
可是……妈妈啊,你真的太心慈手软了,我们早该这样的,早该脱离苦海了。
从那天起,母亲带着我们三个离开了小矮房,王国柱没再对我做过什么,但这只是一时的,他骨子里的贱性子是不会改变的,我恨,我恨他们每一个有罪却还活的好好的人!
三年的高中上下来,我高考成绩相当不错,但奈何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了,母亲去银行贷款,每天打着三四份小时工供我念书。
我还算争气,在大一跟着学校里的活动去社会上讨了份一个月三千块的活,每天都去扛三个小时的水泥,我接受了。
但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确实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肩膀磨破了,手臂擦伤了,膝盖摔碎了,小腿骨折了,我几乎成了一个废人,被养在医院里多年。
妹妹替补了我在大学里的空缺,她自小便有音乐方面的天赋,我建议她去学习一些乐器,但这些都要费很多钱,我现在又瘫在病床上。
无奈之下我联系了一位大学里的老师,拜托他为我找一份做家教的工作,毕竟才只是大一,很多父母都不认可,唯独有一家人用了我。
自此之后的每天,我都会拖着那一双残废的腿去小孩家里补课,赚来的钱给妹妹学音乐,仅仅两年,她学成了,拿着自己原创的曲子卖了钱,被一个电视剧的导演买下了,总共赚了两万块钱。
但我心里清楚,是她亏了,但我看她心里开心,权当是用身下的钱买一个教训。
那一天我和她都吃了一顿好的,喝了点酒,我们聊得都有些词不达意,我见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在吸,我也讨要了一根,但说实话,我只见过别人吸烟,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终于在今天碰到了这个机会。
只是一口,她不准我多吸。
——很呛,很辣,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甜腻,比我这几年的生活都要甜。
我像个偷吃了蜜糖的孩子,口中甜,心里酸。
我们两个闲聊了两句,我让她帮我一个忙,她欣然答应了,竟然都不过问我是什么事,我问她,如果是犯法的事你也会去做?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说,你是我姐,我最信得过你,即使是犯法,我也相信你能护我周全。就像曾经从妈妈手里救下我一样,我信你这个姐姐。
虽然我很感激她对我的信任,但我大概会让她失望,我没办法做到万无一失,但这里面尚有可以搏一搏的成分,我既要赌对所有人的贪心,也要赌对他们有和我合作的胆量。
我们和王国柱住的地方不一样,我们住医院,他住家里。以前,母亲打工供我念书,现在,母亲打工为我治病。她的身子早就被累垮了,没出几个月便过世了。
那晚的病房格外的阴冷,我觉得我躺的不是病床,而是棺材。病房也不是病房,而是太平间。
我对妹妹说,我们要从王国柱身边逃走,想办法解决掉他,妹妹同意我的想法和做法,只问我需要做什么。
因此待在病房里的这两年,我安排了一出较为完美的犯罪。
母亲去世一年之后的某一晚,我收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对方说,王国柱喝酒喝到脑溢血了,并且就在我所在的医院楼下。
我的计划,在三年前完成布局,而在今天收到王国柱出事的消息的那一刻,正式开始了。
由于我的出生月份偏小,出事住院时还没有成年,所以是用母亲的身份证办理的住院证明,当时的医院并不严,我假用了母亲的姓名,不至于会查到我住院的记录。
我找了一个在旁边病房治病的护工来照顾王国柱,而我几乎每天都会在他病房前闲转一圈观察他近来的病情,护工把他死亡的消息告诉我的前五分钟,是我亲手关掉了他的氧气罩。
王国柱死了,我们也解脱了。
我们需要新的生活,新的身份,在注销王国柱的身份证之后,我和妹妹改了名字,我为她取“晴”字,生在黑暗里的太阳,取姓氏为“墨”,现在她以我的身份活在阳光下——墨晴。
是个勇敢的女孩,是我的妹妹。
计划原本在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我没想到那天会在医院门口,看到死而复生又逃走的王国柱,这个计划不得不延续。
“你去找刘小蔓,让她来医院找我。”我告诉墨晴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和早些年的感情纠纷,那时的我心思虽然不多,但也知道留证,那便是母亲的日记和我的日记,字迹是没办法改变的,邻居之间的记忆不会改变。
纵使谣言会传成一个大染缸,但被证实过的事情是很难被改变的。
我给王国柱的前妻打了一个电话,我让刘梅英去原来的屋子找他,两人一定会面对面碰上,而我在前一夜跟王国柱做了一场心理上的交易。
“你的身份证被我注销了,你现在在社会上就是个已经死了的人,到哪里都很受限。以前的房子再住,警察一定会查到你,又查到你以前害死的那些未成年,到时候等着你的只有监狱了。”
王国柱果然稳不住脚,将我抵在墙角,手上的腕力愈来愈重,我不能慌,如果怕死,早在三年前我就该死了,但现在我完全不会担心,一个生不如死的人是崇仰死亡的。
“杀了我还是拿孩子的事威胁刘梅英在城边给你重新租一个房子,你自己选。”我抬眼看他,赌他心存侥幸,“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个从山上掳来的小姑娘吧?刘梅英去旧家看到你把她关到笼子里,你猜她会不会报警?”
“刘梅英呢?!我要见她!”王国柱大喘着粗气,刚刚死里逃生,赢弱的身体果然还是撑不住他的怒气。
“你先回家看看吧,再晚一点,那个护工就要看到被你关在笼子里的人了。”
这句话很管用,我在医院的拐角打了车送他回旧家,墨晴提前到了半小时,和刘晓曼说完这一切,结果如我们希望的那样,刘晓曼同意加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