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恰好踩中了行乐的心事,他看上去有些坐立难安,需要极其克制才没有转身对视。
“宝相花虽有神力,但也是需要土壤和水才能长大的普通花草。所以,曾经有吧?现在嘛……就不知道了。”
“你这么迟疑也是有原因的吧。我理解。”林念直白问道,“有没有可能,你就是那朵双生宝相花?”
行乐转过身道:“所以你也觉得我是妖?”
“妖?我可没有这么说。”
“世上只有人会长这样,动物、植物……还有种种,如果化作了人形不都得称妖?”
“这只是一种说法,人定的罢了。有些时候,不同情况也要分门别类着处理。”
行乐似笑非笑道:“所以我又不是妖了?”
“双生宝相花,但结果却只存在你一个。我知道不只是人,世间万物都有‘适者生存’的道理,花也一样,有一些花会为了自己的生存而选择去绞杀其他株吸取养分,长大自己。你的这种情况说不定就和我说的相似。”林念总结道,“我说的意思就是,你在还是宝相花的形态时就曾经绞杀过你的同株‘兄弟’,吞食了他化作了人形的样子。”
“你想得还挺多的。”
“不过就这样化成人形好像也太过简单了。所以比起我猜的这个,我还是更相信萧歌想出来的版本……”
“宝相花和百相果本身就逃脱不了联系,自古的传说也是粘连在一起分不开的,所以我和公子觉……”萧歌接着说道,“你其实是吞食了自己结出来的百相果,借由百相果的转变化成了人形。至于你的兄弟株……恐怕只是被手下没有分寸的你给误伤了吧?”
“人类对于百相果的猜测还真是精彩,居然将变做人形的壮举寄托在一颗果子上,怎么?你们是从话本中汲取的灵感吗?”行乐回过头去道,“你们说的全都毫无依据,就算是说出去也没有人会信的。”
“可你要怎么解释你的种种异能呢?在我们看来,你就是颗行走的百相果,而且,还是颗只会带来灾祸的百相果!”
说到此处萧歌不由激动万分,林念便只好微微侧步挡住了他欲要上前的步子。“你的要求我们是不会照做的,我们不会用剑进贡的。”林念道,“我知道你总是纠缠在我们身边,从前是我爹,现在又轮到了我。你若是对我们有兴趣,便大大方方报上名来,大可不必背后搞事,偷摸着给我们使绊。我虽不知你做那些事情的最终目的,但我也知道,无论我们多想远离你,你最终也一定有方法找上我们。所以我现在就在给你机会,你若现在退出,我仍可以假意放你一条生路。”
林念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他嘴上虽是这么说,可不代表心里就这么想,从小到大撒谎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可完全不想在这儿被行乐看出端倪。
行乐背对着他们,林念的担心便可暂时放下。他仍旧保持着盘腿的姿势,只是在听到林念说完后抬起了脑袋,从最低处来打量如山高的宝相花雕。
突然他说道:“你知道我在这个世上生存多少年了吗?”
林念和萧歌面面相觑,并没有回答。
“这么大一座石雕,是我从出生开始就在做的事了。我没有师傅,当然,在这种山上也找不到可以认的师傅。所以上面的每一刀都是我自己摸索着凿出来的。起初,我也是没打算凿一个宝相花的,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了宝相花的传说,就开始对这种花朵产生了好奇。开花时带毒伤人,可结果时又是有益于人。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既然总有一天会被人摘下,为什么不在还是朵花的时候就被人摘下呢?”
行乐停了一下,似乎在等身后二人的回复。可他也不过短暂等了一会就又自说自话道,“后来我想明白了,这种画大约就是想向人透露一种讯息,‘为了最终能够结果,请保证花株的存活’,所以它是为了迎接百相果而逼迫自己分泌出毒素——哪怕这种毒素可能也会伤害到自己……你们不觉得这段解释特别迷人吗?”
林念耸耸肩道:“迷人在哪儿?”
“可惜,人各有志,花也是一样的。有着甘愿分泌毒素的宝相花,就也有不愿分泌毒素的宝相花,你们也一样吧?有时不同抉择也会出现在老友之间,免不了就有意见分歧。每当我想到这种事时,我就会想到宝相花,所以在思索之后,我用石头雕出了一朵宝相花。”
行乐说着说着就从脚边拿起了一面铜镜,他左右翻转又看向镜面,镜面中模糊倒映着的,是林念和萧歌带在身边的弥望剑与红尘剑。
“很多年前也有人闯入进来。他是宝相花的信徒,所以想要供奉宝相花。当时他寻遍全身才找出了这面铜镜,因此就把铜镜留在了这里。”行乐举着铜镜打量一阵后将其重新放回了地上,状似无意地说道,“你们这两把剑叫弥望和红尘是吧?”
林念警惕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事的?”
“怎么知道的?这也不是需要保守的秘密吧?你们的剑在道上很有名啊。”行乐道,“一把出自凌空大师之手,另一把则是不明出处,因其不明来路的神秘感而闻名。弥望剑有深不可测的力量,而红尘剑有一目了然的神秘,只有这两把剑配得上给宝相花进贡。”
“你是从哪里知道红尘剑的事情的?”萧歌似乎对这问题很感兴趣,眼前人似乎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佩剑。“红尘剑尘封多年,而我也没有招摇于市,你是在很久之前就知道它了吗?”
“神秘之处就在剑身,你不知道剑身上的是什么东西吗?”
萧歌看了一眼林念道:“知道,遇血绽花。”
“绽的是什么花?”
“绽的是……九泉之下的……”
“你都是听谁瞎说的?红尘剑只会绽放一种花,那就是宝相花。”
林念惊讶道:“红尘剑和宝相花还能有联系?”
“你们用它,不过连一成的本事都没能使出来,用在你们手上可真是浪费了。”行乐神情紧绷道,“红尘剑的不是由人锻造而成的,而是自然的产物。它的出现之处就是那第一朵宝相花的起始之地。不是你们知道的那个花田部落,而是一片更为广阔,更为自然的巨大田野。红尘和弥望,也许也是互为因果,存在着互为过去和现在的联系。”
“可它现在在我的手里。”萧歌来回揉搓着剑柄说道,“是谁把它带出来的呢?”
“这谁知道?”行乐轻蔑一笑道,“一定是个肮脏、黑心的畜生,才会夺走花田的圣物,据为己有。”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林念突然道,“所以你才会让我们两个进来,因为只有我们两个的剑,能在这里,和你们产生联系。”
他伸手在行乐和身后的宝相花石雕间指来指去,行乐并没有否认,而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先前的意图:“把你们的剑插进泥地中,花雕需要你们的进贡。”
萧歌就想挺身反驳,刚一动作又被林念给拦了回去,只见林念似乎应了行乐的要求,连带着剑鞘就插进了松软的泥地之中。萧歌不动声色地照做,红尘剑鞘落地,晃动带着弥望剑也颤了一颤,这时便有一道闪光从眼前划过,萧歌微微转动眼珠一瞧,就看到弥望剑朝向他们一侧的剑柄上,竟是画着一个小小的符咒。
这符咒只有他们二人能看见,行乐的方向是看不着的。
而且这几乎是一道命令般的符咒,目的就是为了吸引行乐一定要在二选一中拿取弥望剑。
可是行乐却没有如他所料地做出选择,他只是轻轻往两把剑上扫过几眼,而后突然站起身离那石雕走远了几步。
当他停下时,那宝相花雕突然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巨变,塌方是从顶部开始的,随后大块小块的石片纷纷落下,它们坠下的位置刚刚好触及到行乐的脚尖——一切就像是行乐已经计算好了那样,到了两把剑插入土中时,他心知肚明石雕会发生些什么。
石片从上往下依次落下,这时才显现出了宝相花雕真正的本体——一株完整的宝相花。
现在终于能够解释,为什么从未精通雕刻的行乐却能将这花雕雕刻得栩栩如生,因为那并非是他亲自动手制造出来的,而是在外面起到保护作用的石头之下,正隐藏着一朵真正的宝相花……
一朵如山那般的高度,却已经暗淡光泽、完全枯萎失色了的宝相花。
林念惊讶道:“这是真的?”
“这是一棵半死不活的宝相花,也是现在世上存在的,最后一朵宝相花了。”行乐说道,“这里,故园村,再到整座大山都是它的坟墓,而唯有有缘之人才能有幸一窥它的真容……”
话说到这,枯萎的花久闻空气,竟像是活种般走向了凋谢的步骤。从那些依稀可辩的花瓣开始,落下的枯叶化作了如同萤火般的星星点点,在空中飘飘落落,宛如云间游荡般缓缓落下。林念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那萤火就好像得到了召唤,真就开始往他掌心那处飘。行乐见状也没有阻拦,而是看着那萤火乖巧落入林念的掌心,在相互接触的同时又化作肉眼无法捕捉的烟尘消失殆尽了。
看着那飘落下来的星星点点,仿佛邂逅了夏日里的最后一只萤火,在黑夜里燃烧了最后一丝光亮。
“我发现了它,以为能救活它,所以将它埋在了石壁里。”行乐道,“这里地下通水源,时间长了竟然还钻破土壤在外面结成了藤条球,看那藤条球长势喜人,我还以为这花能活呢,看来还是我痴心妄想了。”
“你是为了救它?”林念刻意将重音压在了后半句,这让他叫人听起来正在提出无数的质疑。“现在的过程是什么?是凋谢吗?”
“我一度阻止了凋谢,但看来还是不能完全遏制。”行乐道,“现在它就在重走这个流程,因为是自然枯萎,所以要比穷凶极恶之人找到宝相花,然后连根拔起要美得许多。”
这一句倒不是撒谎,林念曾在幻境中跟着行乐走南闯北拔除宝相花,连根拔起时偶尔还能听到花根的尖叫或是哭泣声……
因此林念在心中十分认同。
这么大一朵花,其整个凋谢所需的时间也很长。但那萤火般的东西不是一个一个掉下来的,当林念伸手接了那么几次,整朵花像是有意识要追赶行程,竟是突然开始大批大批地掉落下来,迎面就像是召唤了一大群的萤火飞来。这下二人可不能淡定自如了,他们伸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当萤火飘散至自己的脸上时甚至一度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好在这些萤火仍旧是维持着一碰即散的特征,林念和萧歌只要在自己身前不断挥舞,就能始终同这些萤火保持着安全距离。
“这朵花就是你的同胞兄弟吧?它死后你也没想过要让它复活,所以才会把它埋在大山里头。毕竟对于一朵神花来说,它首先只是一朵花,从外部汲取阳光、从泥土间汲取水分,这些都是天性和本能,你拒绝了它这两点,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使它复活吧?”
行乐像是没听到,又或许它已经懒得回答林念的猜测。
宝相花的萤火正在飘散掉最后一些,而萧歌也突升一些不安的感觉。于是他边叫着边回头道:“行乐?”
山洞中哪儿还有他的身影呢?
“不好!中记了!”萧歌拉住林念道,“他没拿走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