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凌之这几个月脑子里都是路商临，一时竟有点忘了已经很久都没见到淮山了。
八月十五这天，路宅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天刚擦黑，简凌之就能听到前院儿热闹的不行，遂问含笑：“这外面折腾什么呢？”
含笑放下手里的活儿，给简凌之添了杯茶：“今儿八月十五，府里要祭月呢。”
“祭月？”简凌之脑子里的中秋节，只有放假一天。
“去年的时候，您和大爷也都去了。只不过当时二爷没回来，老爷说家里还是没团圆。如今...”
含笑没说下去，怕她难过。简凌之叹了口气：“如今，更是团圆不了了。”
没过一会儿，有人敲了东角门，含笑过去开门发现是太太所住木樨堂的丫鬟百合。简凌之听说是太太派人来，硬着头皮出门迎接，倒没什么大事，只是太太说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大少奶奶寡居东院儿冷清，请她也过去祭月，然后吃个团圆饭。
简凌之心里一万个不想去凑热闹，但是太太发话，她不去大概也是不合规矩，只能赶紧回了屋收拾一番。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天已经暗下来，简凌之穿了件灰粉色旗袍，袖口上用黑线勾了花边儿。传统的旗袍没什么腰身，为了保暖她还在里面穿了条衬裤也没有显得臃肿。原主灵芝的头发很长，含笑麻利地给她编了个侧麻花辫垂在左肩前，又别了一朵粉色的绒花在脑后。她又拿出上次路商临送的那支有玫瑰香味的口红涂上提了提气色。在镜子前面感叹道：只要人年轻...
自从三月那次之后，这还是简凌之第一次来到这主院儿。从她所在的东院要经过很长的一道抄手游廊先到垂花门，再从垂花门进到内院。内院是个很大的方形，简凌之这次算是仔细地扫了一圈，得有她那院子的四倍大。
“在这院子里喊一嗓子，得有回音吧。”简凌之怕来迟了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于是早早出发，结果是第一个到的，甚至仆人们还在准备供桌上的贡品。她只能跟含笑站在门边，无聊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更让她尴尬的是，有些人经过她时还要向她行礼，但是眼睛却上下打量，让她恨不得先钻进地缝里待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内院都收拾的差不多，供桌上点上了红烛，太太从正方中走了出来。简凌之走到她身前福了福身，低头说道：“太太。”
太太冷淡地嗯了一声，打量着她：“大少奶奶这段时日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简凌之依旧低着头：“托太太的福。”
作为一个合格的话题终结者，成功让太太没有更多想跟她说话的欲望。与此同时，西院儿的姨太太也进了内院，过来给太太请安。
姨太太方氏入府比太太还早几年，是路老爷的原配在刚怀路商临的时候，被接入府的。所以三少爷路商瑜跟路商临几乎同岁，一个生在年初，一个在夏末。路家的几个男丁，生病的生病，留洋的留洋，太太的儿子四少爷还是个十二三的孩子。于是路商瑜一直跟着路老爷照顾家里的生意，是太太最大的眼中钉。对于简凌之，太太只是不想看见她，日子久了她没惹事儿就把她忘了。可是这姨太太和三少爷却三五不时地在她眼皮底下蹦跶。
直到路晚伊来了，简凌之才松了一口气。两个人在一边小声地聊着天，就听见外面的小厮通报说老爷和三少爷回来了。女眷们都站起身，不一会就看到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太太先从桌边绕了出去，福了福身：“老爷回来了。”
“嗯。”路老爷是个长得非常一般的中年人，在简凌之眼里基本涵盖了她心中对于中年男人所有的标签。甚至怀疑，这样的人是怎么能生出路商临和路晚伊那种长相的人来，可见他们三兄妹的母亲得多漂亮。
路老爷压根没往旁边瞧，只是坐到了主桌，太太过去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众人纷纷落座，主桌下首，一排坐着女眷，以姨娘方氏为首，再往下是路晚伊，最边上是简凌之。
对面一排，在路老爷下首第一个的位置空着，三少爷路商瑜坐在了第二个。
“老二老四怎么还没到？”路老爷看着空着的桌子有些不悦。
太太陪笑道：“兴儿功课没写完，我让他写完了再过来，反正男不拜月，老爷常说让他在功课上多上心，我就没让他提前过来。二爷……想来已经在路上了吧。”
“哼，回来之后也不说住在家里，天天在外面忙着盖他那些破房子，修什么破桥。那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应该干的么！”
简凌之低头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不想听他们聊家长里短，她只能偏着头看着门口，在心里无聊地猜今天路商临会穿什么颜色的西装。
结果，直到祭月仪式都结束了，二少爷和四少爷还是没出现。家里的佣人们已经开始把席面一一摆在每个人的桌上。简凌之用眼睛扫过每道菜，没看见自己想吃的，不过又想到是公费吃饭，她也就不想挑了。
就在路老爷已经有点要发火的时候，听小厮通传说：二爷和四爷来了。
路老爷哼了一声，酝酿着人到了以后开始发火。
路商临今天穿了一身非常简单的灰色西装，无论是从配饰到领带都不如他平时穿的那些精致。他一只手领着跟在他旁边的路商兴，刚跨进院子就看到梳着麻花辫的简凌之，他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二哥，怎么不走了？”路商兴抬头问了一嘴。
路商临还是没什么表情，摇了摇头。
简凌之则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不疑有他，只在纳闷儿今天他怎么转了性儿没把自己打扮成花孔雀。
路商临走到院中，对着老爷太太鞠了个躬，说了句：“老爷，太太。”旁边的路商兴则拱手下拜：“爹，娘！”
“怎么这么晚才来？”路老爷盯着走到自己桌前坐下的路商临，有些隐忍的怒气。
“铺子里有事儿要处理。”习惯了平时有些贫嘴的路商临，又看到他冷漠的一面，简凌之竟然有些不习惯。
“铺子？哪个铺子？”
“大哥留下来的。”
简凌之一愣，那不就是她当“合伙人”的那家么！关系到自己的生意，她开始竖着耳朵听起来。
“我听说，最近你又开始卖土货了？”
路商临点点头：“是。”
“哼，现在洋货多紧俏你不知道？就算是卖土货，你那铺子里的定价未免太低了。作为商人，不抓住机会稳固收益，等着别人抢走你的货源客源，你还拿什么得利？之前你大哥就对那铺子不管不问，他身子弱也就算了你接手以后又是想干什么？我听说你手底下那几间铺子全都不进洋货了？”
“是。”
“你！”路老爷拍了一下桌子：“你这个废物！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去外面走了一圈回来就知道天天跟着那帮工匠去修桥盖房子，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路家的人！”
“哎，老爷您消消气儿！”一旁的姨娘方氏此时开了口：“二爷一直没跟着您做生意，自然不知这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二爷学建筑出身，去盖盖房子修修桥也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儿啊。老三倒是一直跟着您呢，也就是会做个小买卖，二爷是做大事儿的人。”
“哼，什么大事儿！盖房子是大事儿？还是修桥是大事儿？”
听着方氏明褒暗贬的话，太太插了句话：“二爷肯定有二爷自己的想法。既然老爷您让爷们儿们自己管事儿，就得允许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反正就算是错了，咱们家也能给兜底儿不是？”
“兜底儿！我看就他这个败家的法儿，我有多少钱给他兜底儿？！”
简凌之皱眉，她看着路商临一言不发就听着路老爷骂，感觉他今天真是转性儿了。这还是那个牙尖嘴利，不管什么话都能给你接上一句的路商临么。
“我最后再跟你说一次。”路老爷看着路商临：“明天你就去找马掌柜进货去！现在洋货的价格水涨船高，价高货少，你再不快点恐怕连骨头渣子都捡不到！还有，就你盖房子那些活儿，该推的都给我推了，别出去给你老子丢人，给路家丢人！”
简凌之算是知道路商临为什么平时不回家了。她喝了两口酒润了润嗓子，顺便壮了壮胆。两口酒喝下去，一阵辛辣味袭上味蕾。她平时滴酒不沾，猛的两口酒下肚感觉胃都是辣的。她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惹得女眷众人朝她这边看。
众人本以为她只是普通咳嗽，她的目光却迎上了路老爷责备的目光。她朝路老爷假笑了一下，惹得对方一愣。
简凌之本来不想多话，但她也不想看着路商临这样被说。想来路老爷四十多岁，她连自己六十岁的爸都怼，倒是不太畏惧眼前这个中年男人。
她站了起来，扫视了一下正疑惑看着她的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最疑惑的路商临身上。
“老爷想必不懂建筑吧？”她缓缓开口，话是说给路老爷听的，眼睛却看着路商临。
“放肆！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路老爷戴上一副威严的面具，对她厉声说：“一个妇道人家，还敢在这种场合插嘴。”
简凌之没搭茬，也无视了路商临向她摇头让她别管的眼神，继续说：“所谓土木工程，从画图纸，到核算用料，到监工督造，是个庞大而复杂的过程。就拿画图纸来说吧，根据材料不同结构不同就会有各式各样数据上的变化，可不是您口中在工地搬砖的活计。就光是那材料力学，结构力学就不是一般人能学明白的。再说回经商，洋货紧俏是不假，只是过犹不及，物极必反，看不到商机的或许是您，也未可知。”
“灵芝，别没规矩，咱们妇人只管听男人们的吩咐做事就好。你方才说的这些，男人们难道不知道？别伶俐过头了！”太太训斥了一番之后，又转头对气得不想说话的老爷说：“老爷，您顺顺气，这大少奶奶平时在东院儿待着许久不出来了，坏了规矩。看在大爷的面儿上……”
“哼？你倒是懂得多，一个没读过书没出过门的小丫头片子，多理你一句都是跌我的份儿。”
“谁说的！”坐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路晚伊反驳道：“大嫂读过书，还……”她突然想到简凌之叮嘱过她不要把会说英文这件事告诉家里人，于是她改口说：“还写一手好字呢！谁说女子不如男，别看扁我们。”
“你看看！这一个个的！”路老爷抬手，食指上戴了一个很大的绿色戒指，指着简凌之和路晚伊：“都要翻天了！你！”他指指简凌之：“当年看你乖巧，虽然小门小户出身也让你嫁给老大了。到现在老大没了，你没给他留后不说，还敢在长辈面前放肆。刚认识几个字就开始想翻天了！怎么着，这个家让你当啊！要不是老大当年身子骨不好，你也配嫁到我家！给老三当丫鬟都不配！”
“哎哟，爹您这话可是玩笑了。”三少爷路商瑜都没抬眼看简凌之，不屑道：“我房里洗脚的丫鬟已经够数了，不能再多了！”
姨娘方氏也笑了：“商瑜别胡说，别忘了大爷二爷的娘也是小门户出身。”她扫了一眼太太：“人家可是原配正室呢。”
简灵芝和路晚伊不可置信地看着方氏，太太脸上更是不好看，压着怒火隐忍不发。现在三少爷路商瑜跟着老爷做生意，是最受宠爱的孩子，方姨娘自然也能在府里横着走。太太为了自己大度贤德的名声，也只能先忍耐一时。只不过这一忍就是七八年。
“咔嚓”一声，突然在方姨娘桌前传来一个酒杯摔在地上的声音。路商临拿起自己桌上的酒杯一下就砸在了对面方姨娘的桌前，摔了个稀碎。就在大家都被声音吸引过去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椅子被他冲撞地倒在地上，他向右走了两步，一脚踹在了路商瑜身上，路商瑜一下被踹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