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防万一，简凌之在含笑逢五出门的那日自己一个人溜出了路宅。在门房，看到当差的杜全，她还有点疑惑怎么二管事亲自在这儿看大门。杜全向她作揖，她点点头就快步出了门去。
以前不愿意出门的她，现在感受到了外面自由的空气。原来自己不愿意出门和别人不让你出门，会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她时间紧任务重，本想花点钱坐人力车，却在街口转角看到了淮山的身影。
淮山依旧一身长衫，很是干净利落。他说今天不必去守中堂，只想带着简凌之去城中逛逛。
“逛街吃饭一条龙啊……”简凌之暗忖。
吃过午饭，淮山提着简凌之上午买的日用品和一只鸡，在街口转角处递给了她，并且完美避开了手指碰触的时机。简凌之不疑有他，就是觉得今天的淮山所有的行为举止都有些冷淡，跟前几日的他完全不一样。
简凌之心里倒是有些失落，提着东西进了路宅，一路到了垂花门又经抄手回廊到了东角门，推开门就是自己的院子。一路上她都在回忆着上午这两个时辰与淮山相处的细节，还是想不明白今天的他到底哪里奇怪。
“果然还是我想多了么……”简凌之在嘴里念叨着。她这两天一直在复盘几天来淮山的行为和言语，然后判断出或许这个正在青春期的男孩是真的喜欢自己这个没血缘的姐姐。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么……
“少奶奶回来啦！”含笑的声音在院中响起。简凌之抬头，就看见含笑一溜小跑过来接下了她手里的东西。然后小声说道：“少奶奶可回来了，时间不巧，刚才二爷来了。”
“啊？”简凌之拧着眉问：“那他回去了么？”
含笑摇头：“还在等您呢。您快洗把手去看看吧。”
“知道了，这些东西你去收拾收拾。”简凌之说完一溜烟跑到了正堂门口，又抚平了衣服，捋了捋头发，才推开门。
路商临正站在中堂的罗汉床前，背对着门，看着墙上挂着的腊梅图发呆。
听见开门声，路商临转过身。简凌之心里有鬼，谄媚道：“二叔等多久了？”
路商临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原地，脸上没有表情，让人察觉不出情绪：“一杯咖啡的时间。”
那也还好，没有多久。简凌之自我安慰着。
“大嫂看来是挺忙的。”路商临迈步走到一旁摆放的圈椅里坐下，翘起二郎腿，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简凌之陪笑，也小步走到另外一个圈椅坐下，隔着小桌与路商临说话。“不会碍着二叔的事儿，还请二叔保密。”
“我没那么爱管闲事儿。”路商临避开简凌之的目光，从黑色西装口袋里掏出来几张纸，放在小桌上。
简凌之探头过去，发现是类似契约的文书，她大概翻了翻，繁体字很多，密密麻麻地，只看懂了个大概。
“这是要我签字画押？”简凌之用手指了指那文书。
路商临点点头：“做生意还是得正规些好。我这两天找人拟的，大嫂看看，觉得没问题就可以盖章签字了。”
“盖章？我没印章怎么办？”
“那就按手印儿。”
简凌之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签卖身契。
“那我得认真看看，别到时候把我卖了我还帮你数钱呢。”
路商临一笑：“没问题，大嫂慢慢看。”
看着路商临颇为悠闲的神情，她感到有些被动，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这副对联……”路商临又抬眼看着那面墙。简凌之望过去，才发现原来他一直盯着看的不是那幅腊梅图，而是旁边的对联。“什么时候换了？”
“哦，你说那个啊。”简凌之转回头继续看着手里的合同，随口答道：“以前那副我不喜欢，写了个新的。”
以前那副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简凌之看着酸，就自己找了纸笔，随手写了个“未若柳絮因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又在腊梅图上面贴了个横批：戒急用忍。
“大嫂可知以前那副对联是谁写的？”
简凌之抬起头看着路商临，手指却死死按在她刚才读到的那列字上。“谁写的？”
“纪昀。”
简凌之眨眨眼，脑子里都是电视剧里纪晓岚智斗和珅的情节。然后她突然问道：“是他真迹啊？！”
看着简凌之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星子来，路商临不易察觉地往后仰了仰。“那倒不是，是大哥临摹的。”
“害！”简凌之觉得没劲，又低下头继续研究文书。
路商临瞧着简凌之失望的神情，勾勾嘴角，突然来了些聊天的兴致。
“那现在这副对联是大嫂您的真迹喽？”
简凌之头都没抬，用手随意地指了指：“那不然谁把这两句话拼在一起。”
“哼，也是。一句是谢道韫的咏雪词，一句是庄子的逍遥游，除了最后押上了韵，其他可以说毫无关联。”
简凌之不想跟他多解释，也没搭腔。路商临却继续说：“看似毫无关联，但是能压上韵脚，上下联竟还能在意思上勉强呼应……倒是挺有意思的。”
简凌之翻了白眼，不知道他在故弄什么玄虚。敷衍道：“是吧。”这样乱接的诗句古文，她随口能说出不少。
“这「戒急用忍」四字也很有意思，但却不像大嫂的风格了。”
简凌之看完一页抬头看着路商临，有些不耐烦，但却没表现在脸上，假笑道：“时刻警醒自己罢了。”比如现在。
路商临靠在圈子里，用手支着头斜睨着简凌之。“大嫂总是给人惊喜。比如这一手遒劲好字，比如那一口流利英文。”
简凌之继续搬出路商言：“是你大哥教的好。况且，二叔也有些傲慢与偏见了吧，谁说我就不能写一手好字，说流利英文了？”
路商临摆手：“大嫂误会了，我可没这么说。只是觉得，我应该多了解您一些才对。”
简凌之没再搭理他，拿起文书，指着某一列的一个字问道：“这个字念什么？”
路商临回望她，又低头看了一下那字。“凭。各执一纸为凭，就是你我……”
“知道了，各拿一份。”
路商临点点头。“大哥教了大嫂洋文，却没教认字？”
简凌之抽了一口气，对路商临今天突然这么多问题感到心累：“我，样样通，样样松。”
路商临探究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简凌之回望，没透露出丝毫胆怯。路商临突然笑笑，移开了视线。“大嫂这是看完了，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问题，你出货，我出主意，咱们合作愉快吧。”
简凌之接过路商临递过来的钢笔，拧开盖子，在文书上写了名字：简灵芝。
她把钢笔还给路商临，问道：“不会要让我咬破手指才能按手印儿吧？”
路商临笑着从兜里拿出印泥，简凌之在上面按了按，一阵濡湿感袭来，感觉拇指很是难受。她匆匆在名字旁边按了手印儿，想赶紧擦手的时候，翻遍了衣服也没找到之前一直别在身侧的帕子。她看了看指尖，想用食指蹭蹭，却又下不去手。纠结间，一方白色手帕递到眼前。
简凌之盯着那帕子，太干净了，想来路商临随身揣着只是起到一个装饰作用。
她翘着手指有些无措，路商临又把手帕往前递了递。
简凌之尴尬地笑笑，双手接过，放在腿上轻轻擦着手，余光扫过，那一方素帕已经染上了一抹嫣红。
“咳……”简凌之把手帕藏进了袖口里：“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二叔。”
路商临没接话，只是将文书折好揣进怀中，起身展平了西装外套。“总算是办成了一件事，不枉费我等了大嫂这么长时间。”
简凌之也跟着起身：“那我就等二叔好消息了。再啰嗦一句，洋货虽好，切勿贪多。虽在商言商，也应以家国大义为重。”
“谨遵大嫂教诲。”路商临随口说道。看到简凌之递过来的印泥：“这是从大哥书房拿的，大嫂自己处理就好。对了，商临也想提醒一句。”
简凌之放下印泥，转身看着路商临：“二叔请讲。”
路商临想了想，考虑了一下措辞：“二管事杜全能行方便，同样也攥着把柄。大嫂跟他合作，可要小心为上。”
简凌之心脏漏跳了一拍，脸上没表现出来，接话道：“二叔竟然知道？”
“大嫂莫慌，我不会多嘴，也就是好心提醒而已。”
简凌之点点头：“那就多谢二叔了，我心里有分寸。”
路商临拿起大衣穿在身上，突然想到什么，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版手掌大小的东西，递给简凌之。
“上次大嫂要的，「巧克力」？”
简凌之双手接过：“多谢二叔还记得。”
路商临摆摆手，转身走出了房门。
简凌之捧着手里硬要来的巧克力，心中窃喜。转身放到了罗汉床的炕几上，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副对联。突然想到前两天淮山在这屋里也盯着这里看，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没有。结合着这几天淮山对自己态度的变化，简凌之暗忖，还是收敛一点比较好。
含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简凌之连忙去开门，看到含笑手里捧着一琉璃碗，里面放着洗好的草莓。
“少奶奶，我看二爷刚走。”
“是啊。”简凌之随手拿了个草莓吃，冰凉，她嘶了口气。“他到底等了多久？”
含笑把琉璃碗放到炕几上，想了想：“午饭前就过来了。”
“什么？！”简凌之转身，吓了含笑一跳。“这么长时间？”
“所以含笑着急得不行，生怕二爷等急了。”
简凌之这才反应过来路商临那“一杯咖啡的时间”说的是一个中午的时间。她想到以前留学的时候，英国籍教授说下午约了编辑看稿，她问那中午是不是没时间吃饭了，教授说喝杯咖啡就行。
“完了……”简凌之仰天长啸。然后她突然反应过来，问道：“这草莓哪儿来的？”
“也是二爷拿来的，说这是前两年才从哪个国家引进的什么品种，带给您尝尝。”
简凌之挑眉，看着那草莓。上辈子卖得贵的时候都不太舍得买的东西，她又拿起一个吃了，果然免费的东西最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