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萧灵均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食不下咽,吃什么都味如嚼蜡,时不时涌现的呕吐欲望让他苦不堪言。
萧灵均午睡起来,迷迷糊糊听见外间有两个侍从聊天:
“五殿下出征,现在应该已经到岭南道了吧。”
“唉打仗了,南明派了十万兵,五殿下才带了三万人,加上岭南道驻军一共才五万,这仗怎么打嘛。”
“大邶兵强马壮,肯定不会输的。”
萧灵均的睡意一扫而光,一股强烈的寒意扑面而来,午后的阳光也无法驱散那股寒冷,心跳快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沈冉?出征?
十万对五万?
这几个字像刀子一般剜着萧灵均的心,让萧灵均心痛到无法呼吸。
怎么会呢?
沈冉不是说等到尘埃落定,就来接他回家吗?
那枝桃花,萧灵均抬眼看去,距离收到这枝桃花已经过了三个月,粉嫩的花瓣尽数落了。
萧灵均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有反应过来,小腹却传来针扎一般的痛感让他瞬间脸色苍白,冷汗淋淋。
萧灵均顾不上疼痛,想要下床却浑身无力,直接摔倒在地。
小腹的疼痛愈演愈烈,萧灵均撑起身子向身下看去,殷红刺痛了他的双眼,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在快速流逝。
“灵均!”
沈昭进来看见这一幕惊得瞳孔一缩,连忙冲到萧灵均身边抱住他,快声喊身后的侍从,“去喊大夫!”
萧灵均抓住沈昭的手臂,苍白着脸倔强地看着沈昭,问道:“沈冉呢?”
沈昭不敢直接回答萧灵均的问题,只能转移话题:“你别怕,大夫很快就到了。”
沈昭拙劣的演技让萧灵均心越来越沉,连小腹的坠痛都顾不上,抓着沈昭手臂的手逐渐收紧,嘶哑着声音:“……你告诉我,沈冉是不是去战场了?”
沈昭一言不发将萧灵均抱回到床上,即便沈昭不说话,她的态度也已经告诉萧灵均答案,萧灵均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黑暗里,萧灵均看见。
——漫天火光之间,沈冉满是脏污的脸庞出现在火焰中,她从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唉。
这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惊醒萧灵均。
已经天黑了,房间里燃着看上去就温暖的烛火,和那漫天火光如出一辙。
沈昭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守着萧灵均,见人醒了连忙唤来大夫,大夫在细细把过萧灵均的脉后,叹息道:
“急火攻心,胎象不稳,之前给五皇夫把脉时胎象稳健,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呢?”
萧灵均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昭,沈昭没有与他对视而是撇开视线,同大夫交流:“那之前的安胎药还要继续喝吗?”
“我再开一副新药,药效会比之前那副药保胎效果更好。”
“辛苦了。”
沈昭将大夫送出院子,很快又折返回来关上门。
门一关上,沈昭身后就传来萧灵均冰冷的声音:“我怀孕了,你早就知道。”
沈昭默了默:“是。”
“你没有告诉沈冉。”
“是。”
萧灵均微微摇头,看着沈昭的目光越来越沉,声音艰涩:“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有我的打算,灵均。”
沈昭刚开口,萧灵均就打断了她:“不要叫我灵均。”
“沈昭,我不知道你和沈冉是怎么打算的,但是我比她了解你。”
萧灵均道,“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你分明知道我怀孕了,却不告诉沈冉,是怕她知道这件事不能安心涉险,扰乱你们的计划,对吗?”
沈昭很想反驳,很想说你怎么能这样想我,但十分可悲的是,萧灵均说对了。
她和沈冉的计划需要沈冉以身入局。
要么事成,要么身死。
沈昭的确害怕沈冉不去,因为在计划之外,沈昭还有自己的计划。
她害怕告诉沈冉萧灵均怀孕的事情,会让沈冉心生退意,让她的计划无法实行,所以她瞒下了这件事。
沈昭沉默着走到床边坐下,安抚萧灵均道:“沈冉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她如果死了,有情蛊在,你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萧灵均已经无心再和沈昭再说,扬手给了沈昭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房间里回荡,这一巴掌力度之大将沈昭的脸扇得偏向一边。
“滚出去。”萧灵均道,“不要再出现我眼前。”
沈昭因脸上的红印显得有些狼狈,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收紧,又松开,沉默着离开了萧灵均的房间。
沈昭走后,青奴从没关紧的门缝里钻了进来,用脑袋蹭了蹭萧灵均的掌心。
*
沈冉的死讯很快传入京城。
邶帝读完战报后,询问面前士兵:“沈冉真的死了?”
那士兵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回道:“是。”
“五殿下领着三万何氏军被南明围困于壶荡山整整一月,水粮尽无,南明没有耐心对峙下去,放火烧山,整整三万人尽数覆灭。”
邶帝缓缓坐回椅上,盯着桌上的战报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言许久。
“退下吧。”
邶帝的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疲惫,沈冉死了,她分明应该感到快意,此时却是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愁闷。
她的目光落在那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上。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细细听去乾清宫的守卫惊呼:“凤君,没有通报你不能进去!”
邶帝皱眉站起身想去门口看看,刚走出几步,何齐已经闯过侍卫的阻拦冲了进来,和邶帝面对面对上。
帝君离心,二十余载。
这是邶帝从沈冉出生后,第一次再见何齐。
时光总是厚待美人,这么多年的岁月在何齐脸上竟没留下什么痕迹,邶帝一时看愣了,直到药味涌上鼻尖,何齐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才缓过神。
侍卫冲进来看到这一幕,也不敢拉何齐,只能跪下请罪道:“陛下,我们拦不住凤君。”
“都滚下去。”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救命稻草一般,乾清宫内马上要爆发一场大战,侍卫立刻带着乾清宫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沈蓉!”
何齐披头散发,听闻沈冉的死讯连鞋子都顾不上穿,直接就冲到了乾清宫,身为凤君多年第一次有这等失态的模样。
他死死抓着邶帝的衣领,目眦欲裂,咬牙道,
“我知道冉儿一直是你的一块心病,可是她毕竟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能这么心狠,怎么能……”
邶帝闻言原本还有些颤动的情绪瞬间消失,脸色也冷了下来,道:“为国捐躯,是她的荣幸。”
“狗屁荣幸!”
何齐的手用力到颤抖,“你当我是傻子吗?你让所有人都瞒着我,我甚至到今天才知道冉儿出征的事情……”
“你杀了长姐还不够,现在还杀死我的女儿……”
“五万对十万……她才多大,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巨大的痛苦铺天盖地涌来,说起这些让他腿软到站不住,手却依旧紧紧抓着邶帝的衣领。
“她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你的亲女儿啊,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何齐悲伤到几乎失声,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涌,从来没有哪一刻,让邶帝的心中如此波涛汹涌,但是她还是维持着面上的平静道:
“这是她的命。”
“啪——”
何齐使出全身力气扬手给了邶帝一巴掌,如果放在多年以前,横霸整个江南东道的小霸王何齐这一巴掌能把邶帝扇倒在地。
可是现在,他已经是多年缠绵病榻的凤君,这一巴掌打在邶帝脸上连红痕都没有留下。
何齐一把推开邶帝的搀扶,跌坐在地上,他深呼吸几口,随即扭头看向邶帝。
那是一双通红带着恨意的眼睛。
“沈蓉,你知不知道?”
何齐道,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嫁给了你。”
邶帝感受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逐渐收紧,眼尾瞬间染上红意,蹲下身看着何齐,单手捏住何齐的下颚的脸逼他对视。
邶帝带着怒气,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你有什么资格说后悔?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嫁给我是你自己选的!你咎由自取,你怪得了谁——”
邶帝像是发泄一般说完这些话,一把甩开何齐,何齐被邶帝的力道推倒在地,狼狈不堪。
何齐艰难地撑起身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亮,满是癫狂之意,笑完之后他用最寻常的语气,缓缓道:
“是啊,这都是我自己选的。是我咎由自取,是我眼瞎,我选了你。”
“我怎么会选你呢?”
“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蛇蝎心肠。”
“何氏当年的确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冉儿也确实生于算计之中。可是长姐身死,何氏没落,我也久病不愈,你到底为什么还要对冉儿下手?”
何齐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来,直直看向邶帝:“先帝说的对,你当不好一个皇帝,你会不得好死,众叛亲离,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住嘴!”
邶帝像是被踩到痛脚一般怒吼出声,将腕上佛珠狠狠砸向地面,细绳断裂,珠子滚落一地。
“来人!凤君殿前失仪,即刻禁足凤仪宫,无诏永不得出!”
侍卫很快将何齐押住,何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邶帝,疯了一般大笑出声,口中不依不饶:
“哈哈哈哈哈沈蓉你会不得好死,众叛亲离,落得和先帝一样的下场!”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这声音被逐渐拉远,直到远得听不见,邶帝却知道这只是因为何齐被带走,他口中肯定还在骂。
邶帝一脸愠色地将乾清宫所有能砸的东西尽数砸毁,最终将桌子都掀倒在地。
她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说不好是累的还是气的,半天难以缓过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