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第一个暑假,原本两个月的假期被生生压缩成四十天。放假前的一周,白花花的卷子哗啦啦地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让人看得胆战心惊,像是要把老师“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口号贯彻到底。
姜亿把试卷工整地叠在一起,一张一张地数。
站在讲台前的班长一手拿着自己的小本本,一手握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教鞭,一下一下敲打着黑板:“大家现在数一数手上的卷子,看看有没有少,一共三十七张试卷,语文六张,数学十二张,物理五张,化学生物各三张,英语五张。”
一直往下发没停过的试卷让同学们叫苦不迭,坐在第一排的温浩诚开始起哄:“班长,我卷子多了可以退吗?”
班长翻了个白眼,不轻不重吐出一个字:“滚。”
教室放肆的哀嚎此起彼伏,终于在班主任背着手出现在前门的时候,戛然而止。然而曾老师从走廊一路走来,早就把同学们的叫苦连天尽收眼底,他踱步到讲台旁,鼻梁上的透明镜片反射出锐利的光芒。
“哼。”曾老师撇着嘴,言语中都是嘲讽的意味:“你们这些人啊,态度就很有问题,人家巴不得多上一点课,多做一点练习。你们就跟关了几百年的猴子一样,一放假就哇哇叫,一看到试卷就嗷嗷哭。我劝你们有这种想法,在这混日子的同学趁早回家,不要浪费时间。这次放假,一放就是四十多天,不知道你们又有多少人要倒退,回到解放前了哦。”
同学们在这样声严厉色的教训中,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去看老师的表情。
可是姜亿看到,坐在第二排的班长,目光炯炯地盯着曾老师看,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一把火。姜亿不知道这个平时把班主任奉为真理的人,心里是不是和老师一起讽刺他们这些投机取巧的人。
也一定有人,低着的头颅中,盛满了羞愧,甚至有一瞬间被点醒的庆幸和感恩。
姜亿其实很想问,如果胸中有目标,是真的需要这些冷嘲热讽来鞭策自己吗?
不上进是一种罪,放松是一种罪。可说到底,读书在他们大多数人的眼中,从来都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一种迫不得已且不够单纯的手段。
姜亿也觉得羞愧,可是她不知道这种羞愧,是出自身体本能的反应,还是被这个社会后天训练出的反应。
后桌的徐凯利索地把试卷钉在一起,老师还在说话的功夫,他就抬笔从第一张开始做,郭华亦然。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做题,笔头在草稿纸上发出“刷刷刷”的声音,跟比赛似的。
姜亿觉得他们和很多人是两个极端,而自己是另一个极端。因为她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除了抒发几句感慨,就再也没有任何行动。反而拿起手边文具店里精心挑选出的黑色水笔,学着以前练字的势头,一笔一划在书本的空白处默写出卡赞扎基斯的墓志铭,“我一无所求,我一无所惧,我是自由的”。
江城中学是严令禁止学生带手机进入校园的,尖子班的老师虽然能够容忍学生在语文课上做数学,在英语课上做物化生,却永远不可能容忍手机这种东西的存在。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同一小组的杨冰很不舍得小组的其他成员,假期一过重新回到校园,新的学期会有新的座位,对未来物是人非的预判让她感到恐慌。
即使只是半个学期的缘分,她也和成员们奠定了深厚的感情基础,学习上互帮互助,有问必答,体育课上结伴而行,像疯丫头一般在操场追来跑去,或是就地坐在某个空旷的地方,聊天谈心。
她说她念旧,想要把我们现在的模样都定格下来,所以想用电话手表给组里每个人拍下一张照片,以供纪念。
到姜亿这里,就有些难办了,对自己颜值不够自信的姜亿,死活不肯留下“案底”。
林嘉华骂她美而不自知:“你明明长得这么耐看,怎么这么不自信?”
姜亿很认真地看向杨冰:“她是在夸我吗?”
杨冰温柔的目光紧紧锁在他们身上,但笑不语。
林嘉华晃着脑袋,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架势拍着姜亿的小脸蛋:“真是白瞎了你这张好脸蛋。”
最后姜亿还是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对着电话手表唯一的镜头比了个耶。姜亿看着那张小小的照片,整个镜头里都是自己的脸,突然疑惑,这是我吗?弯弯的眉眼,恰到好处的笑容,整张脸都是说不出的柔和,就这样定格在这个小小的屏幕里。
杨冰翻着电话手表的相片,很满意地笑了出来,姜亿突然没头没脑地想,杨冰一定很适合做一个妈妈,一个温柔的妈妈。
晚自习放学后,林嘉华吵着要和姜亿最后逛一次校门口的小吃街。姜亿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得了口腔溃疡,连说话都不利索的人:“是我聋了还是你疯了?”
林嘉华拽着她的书包带子就往前冲:“我不吃不就行了,吃不了还不能享享眼福吗?”
姜亿对她“眼睛吃了就能饱”的理论深感怀疑,林嘉华随即竖起三根手指头,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不吃,我肯定不吃,吃的是小狗。”
姜亿决定让她用实际行动演绎一下什么是小狗,很不道义地买了一份她喜欢的无骨鸡柳,实施变狗计划。
林嘉华好像丝毫不在意似的地东张西望,可那撒着辣椒粉的鸡肉香飘到她的鼻尖,让她无法忽视,唾液淀粉酶很没骨气地跑了出来。她很快在这样的香味中败下阵来,眼巴巴地看向姜亿:“我就吃一块。”
姜亿手里捧着鸡柳就往后躲:“不行,你口腔溃疡还要不要好了?”
“就吃一块。”
“不行,你刚刚发誓了。”
姜亿毫不理会她的撒娇,转身跑开。
林嘉华在后面穷追不舍,紧紧揪住姜亿的袖子,软的不行来硬的,一手掐上姜亿的脖子:“你给不给?”
姜亿突然很想笑,因为看到凶神恶煞的林嘉华,就会让她想到另一个和陆之洲偶遇的林嘉华。
她站在小吃摊旁边,眼睛愣是不敢往那个方向瞟一眼。卖鸡蛋饼的老板一直在问她“小姑娘,要什么味道的酱料”,她一句也没听进去,立誓把手里的钱攥出褶子。
所以姜亿故意冲着老板喊:“老板,加辣椒,加辣椒,要变态辣的那种。”
林嘉华这才在姜亿的吼声中回过神来,凶神恶煞地瞪过来:“老板,别听她的,我只要番茄酱!”
拉扯中,姜亿突然也不反抗了,对着林嘉华身后礼貌微笑:“哈喽,陆之洲。”
林嘉华立刻松了手,惊慌失措地转过头去,可身后哪有什么人。她气急败坏地看向带着胜利的微笑跑远的人,握紧了拳头:“姜亿!”
放假的第一个周末,周序亲切致电,电话那边的人在听说她一大早就开始刷试卷题,诚邀她出门放风。
他低低的声音染上些许的散漫:“要劳逸结合。”
姜亿强忍着那股兴奋劲挂上电话,打开衣柜,翻出自己喜欢的那件浅蓝色衬衫,配上黑色的阔腿牛仔裤。姜亿看着镜子里和平时穿校服截然不同的女孩,依旧稚嫩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午饭时,姜妈妈指着她不薄的裤子说:“大热天穿这么厚的牛仔裤,不热吗?”
姜亿有些心虚地往嘴里扒了一口饭:“不热。”
下午两点,周序在居民楼楼下等姜亿,然后一起打车去了江城公园。
暑假的开始意味着周序大三生活的结束,七月初他就找到了一家公司实习,顺利的话毕业以后就会继续留在那工作。姜亿恭喜他已经迈向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转而问他人生的下下个阶段有什么打算?
“人生的下下阶段该做什么?”周序颇为不解地看着她。
姜亿调侃道:“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周序失声笑了出来,笑起来时眉眼不会像姜亿那样弯起来,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有清晰可见的愉悦。
“你倒是把人生规划得井井有条。”他把“井井有条”这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南方的七月八月,太阳热得像个火球,肆无忌惮地释放它的能量,无情地炙烤着地上的生灵。幸好大片大片厚厚的云层悠悠飘过,短暂地遮挡住太阳灼热的光芒。
江城公园坐落在江边,这条长江支流的支流沿着地势的起落一路向东,奔流不息。水流携着砂石,一路奔波,淤积在河流两岸,形成大片沙滩,人们席地而坐,望着潺潺的水流闲聊,成群结队的孩子欢快地跑来跑去,风筝一次次升起又掉落,吹出的泡泡慢慢飘远,很快就在空中炸开,年轻的情侣沿着河岸,踱步向前,偶尔眼底蓄着笑,望向身旁的人。
姜亿和周序肩并着肩,手里拿着芒果味的甜筒冰淇淋,沿着政府在河岸修建的堤坝向前走,放眼望去,整个沙滩尽收眼底。
“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远处传来的鬼哭狼嚎直冲云霄,在一片岁月静好的河岸很是突兀。
姜亿看向左右大幅度摆动的海盗船,往事历历在目。
初中,甚至连她也不记得到底是哪一年了,因为糟得一塌糊涂的成绩,无颜面见姜妈妈,姜亿走在路上忐忑得痛哭流涕。
有人把一顶棒球帽扣在她的头顶。
“小屁孩,你哭什么?”少年熟悉的嗓音染上了些许无奈:“为什么我每次见你,你不是哭得壮烈就是哭得壮烈呢?”
姜亿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外婆家附近。
她一边抽噎一边有些不甘心地回:“我还没抱怨……为什么每次我哭得那么惨……那么惨……的时候,都能碰上你?”
面前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周序却在笑:“好啦好啦,哭又不是多丢脸的事情,要哭就哭个够,我又不会笑话你。”
被他这么一闹,姜亿突如其来的悲伤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消去了大半,眼泪也不流了。
“不哭了?不哭了就走吧。”话音刚落就用胳膊勒着她的脖子,半拖半拽地带着她往前走。
这样的姿势会让人不安,姜亿本能地挣扎:“你带我去哪?”
“好地方。”
等坐着公交到达周序口中所谓的好地方,摆动幅度几近垂直的海盗船让姜亿望而却步,另一边的周序却利索地付完钱,不给任何退缩的机会就把她拉到倒数第二排坐下。
海盗船启动的那一刻,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随着船身摆动幅度的加大,她全身的血液都跟着海盗船的起落直直往一个地方冲去,下一秒,尖叫声直冲云霄,和此刻在船上叫喊的人有如出一辙的惨烈。
她紧紧抓着座位前的扶手,闭着眼什么都不敢看,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飚了出来。
“周序,我真是个傻子才会相信你。”
海盗船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姜亿像是灵魂出走了般,久久没有缓过来,踩在地上的双脚发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对着周序怒目而视,他却笑着问她:“心情好点了吗?”
姜亿愣住了:“什么?”
不用问,周序就能从姜亿幽怨的眼神中看出她在回忆什么。他露出无辜的笑容,指着摆动的海盗船:“再玩一次?”
不知怎的,姜亿从他平静的眼神中解读出“我猜你就不敢”的意味,她那莫名其妙的好胜心一下子被激了起来。
“好。”走就走谁怕谁。
她带头走在前面,义无反顾地坐在了最后一排。周序挑挑着眉,很快也跟了上去。
然而新一轮的体验很新鲜,姜亿不再害怕这种一上一下的感觉,甚至开始享受起来,海盗船从最高点到最低点,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肾上腺素极速飙升,说不出的刺激。
海盗船重新落地,姜亿有些得意地朝周序抬了抬下巴,周序却指着她的头,嘲笑她那被风蹂躏得不像样子的发型。
江城公园虽然不算正规的游乐场,但是依旧有很多游乐设施,以及不小的人流量。姜亿和周序坐了过山车,用玩具枪射气球,然后又在那台连小孩子都不怎么待见的打地鼠机器前,玩得不亦乐乎。
最后,他们也踩着阶梯,走下了河边的小沙滩。沙滩上的沙石很粗,没有海边的沙子柔软,但没走几步,细沙和小石子依旧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滚进鞋子里。太阳已经没有了正午时分的精气神,懒懒散散地挂在天上,不那么炙热的阳光斜斜地打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荡漾发出细碎的光芒。
靠近天桥的那边站着两匹马,一匹黑色,一匹棕色,跟以前在路边能看到的骆驼一样,只要付钱就能骑上几分钟,合影留念。
周序见姜亿一直盯着那匹棕色的马看,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