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的窗户上焊了铁栏杆,往外看去只能看见没有边际的高楼铁墙,单调冷漠,像是另一种深渊。
燕凉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一直对着窗户,那目光也一直不收回去。
实在是忽略不了。
燕凉做足了面对各种妖鬼蛇神的准备才回头,却是微微怔然。
隔壁病床上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穿着过于宽大的病号服,脸可能就跟他巴掌差不多大,肤白唇红,一双眸子如浓墨般黑。
灰蓝调的沉沉空气里,他像是雾气凝成的艳鬼,诡异孤僻。
“你叫什么名字?”
“暝。”
“单字?”燕凉说,“还挺特别的。”
暝笑了笑,“你叫什么?”
“我……”燕凉话到嘴边一转,“我叫李富贵。”
不知是不是燕凉错觉,他感觉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那我叫你富贵哥怎么样?”
燕凉:……
这人还挺不见外。
他不答,暝自顾自喊了声:“富贵哥。”
燕凉撇过脸,“你在这呆多久了?”
“记不清了。”对上燕凉怀疑的目光,暝无辜地歪着脑袋,“我有记忆起就在这了,富贵哥不也记不起以前的事吗?”
燕凉:“那从你记忆起有多久?”
暝:“几十天、几百天、或者几千天。”
燕凉可算是明白了,这人不多事,你要问他就有事了,完全就是耍着你玩。
见燕凉不理他,暝耸耸肩,也不钻回去睡了,顺手从床头柜上捞起一本书看。
封皮上的文字很陌生,但燕凉看得懂,大意是“旧世界与新生”。
燕凉心里多了一分违和感,总觉得这文字他不该认得的,可偏偏又看得懂。
燕凉想着事,不知不觉盯得有些久了。
“你也想看?”暝突然问了一句。
燕凉:“……不。”
“哦。”暝翻了个身,把书也带着转了方向,一副不给他偷看的架势。
燕凉眼角抽了下。
幼稚。
他注意到暝那边的床头,除了对方手上这一本,还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书,名字无一例外是《旧世界神明存在的考证》《神的国度》《关于亡灵与神的链接》等宗教风格明显的。
燕凉忍不住问:“你是教徒?”
他没得到回应。
燕凉察觉到一丝不对,“暝?”
还是没回应。
燕凉下了床,装作不经意走到暝的病床后。
然后他发现这人禁闭双目、气息平稳。
燕凉诧异,这是睡着了?
那书还打开着,里面的文字密密麻麻挤在一块,扫一眼都觉得眼疼。燕凉有点近视,更看得像一团浆糊。
以后有机会在调查吧……
燕凉脑子里平白生出这个想法,而后又觉得怪,他为什么要用上调查这个词?
在房间里发了会呆,燕凉实在想不起什么事来,关于过往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眼前一切也很陌生。
他不知道这是哪、他又为什么在这、该去做什么。
燕凉走到房门前,这门厚重,压下门把手拉开都要费点劲。
他没想到的是门后还有一扇门,跟窗上的铁栏杆相差无几,上面还有些锈迹,落了把比他拳头还大的锁。
这哪是住病人,关犯人还差不多。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浓烈的消毒水味直扑鼻腔,有几个护士来来往往,瞧着再正常不过。
燕凉躺回床上,觉得自己要安于现状这辈子就算是玩完了。
他得搞清楚现状,比如去找自己那个主治医生问清楚,或者从这个同房病友嘴里撬点东西出来……
燕凉眼皮子越来越沉。
他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有这么容易犯困么?
暝睁开眼,关上手中的书。
他静静注视着燕凉,神情莫测。
……
最初,他是以“反社会人格”为由被关进这里的。
暝慢吞吞地回忆着往事。
大概有十多年了吧,虽然他跟燕凉一样失忆了,可他对这个世界的感觉并不陌生,甚至算得上是熟悉。
即便他反复确认过自己没有关于这里的印象,闭上眼却能感知到每一条道路的走向、每个楼房的高度,甚至是出现在某个墙角的花……
除了那几本反复看了多次的书,暝没什么其他消遣,任谁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十几年都会疯,可他好似无知无觉,有时候望着窗外一望就是几天几夜。
这种情况反而让观察员更害怕他了。
先前安排的几个住进来的患者都因为想对他动手动脚被他杀了,医生貌似又给他评估了一个最高的危险等级,很长一段时间没再给他安排同房的人了。
燕凉是今年的第一个。
暝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不一样,可具体哪不一样,又说不完全。譬如他不该待在这种医院、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那又怎么样呢。
在这里待久了,正常人也会变成疯子。
那个叫林扬的主治医生来叫燕凉去和其他病人一起进行康复活动,简单描述就是一窝子神经病凑在一起聊天。
林扬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群护士,无一例外是男的,大有他不服从命令就强制执行的压迫感。
燕凉估摸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以前应该是跟人打过架的,这么几个魁梧的壮汉他竟然觉得都打趴也不在话下。
不过他也只是想想,在林扬面前表现的很老实。
林扬从兜里摸出钥匙打开锁。
燕凉没放过他手上任何一个小细节,心里多了点算计。
走出房间时,燕凉顿了顿,回头去看躺在床上的身影。
那人是真的瘦弱,不算大的病床上还只有那么小一个鼓包。
“等一下。”
“暝,你不走吗?”
“欸!”林扬连忙阻止他,眼中划过一丝恐惧的情绪,“不用管他,他不需要参加任何活动。”
暝装作被吵醒的模样,对林扬的话恍若未闻,只和燕凉对上视线:“要去做什么?”
燕凉想了想,一群神经病聊天虽然也没什么好玩的,可总比要闷在房间好。这个室友看着也不是那么糟糕,先打好关系套点话。
“看热闹,你去不去?”
“我去。”
暝不顾林扬震惊慌乱的眼神,道:“等我一下。”
他下了地,踩着拖鞋,一双苍白的脚隐隐显出青色的血管,似乎还漫延到脚踝上,一路往上……
燕凉收回眼,面上正经的不行。
林扬把他们带到一个空旷的房间,里面有张圆桌,已经有十几个病人坐在那了。
一眼扫过去没什么熟悉的脸,燕凉找到空位坐下,暝紧跟着坐在他旁边。
后面又来了几个人,大概是到齐了,林扬把门一关,脸上扬起一个笑,“今天我们的主题是,自我介绍。”
“在场的大部分同学都是新来的,所以我认为先进行一个自我介绍才能更好地让我们了解彼此……”
林扬噼里啪啦啰嗦了一大堆,却发现底下大部分的患者都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审视他。
林扬吞了吞口水,仿佛被掐住了脖子般,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了。
明明已经是亡灵了,他却有种回到现实世界被一群吃人的恶鬼盯上的感觉。
林扬抹了把脸,还是鼓起勇气完成自己的任务,否则他会面临比这更可怕的事。
“好、好我说完了,那就从、从那个,你开始!”林扬指着燕凉,这个青年的诊断结果是癔症,比其他什么躁狂啊反社会性人格温和多了,应当好拿捏些。
“我吗?”燕凉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我叫李富贵,李富贵的李,李富贵的富贵。”
“……”听着像傻子。
偏偏林扬就是对智障关爱有加,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对,就这样,你还有爱好什么之类的吗?或者再说下自己的年龄、讲讲自己的故事!”
燕凉心说自己一个失忆的人还能记得这些,不曾想脑子里还真蹦出些字。
“爱好啊,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今年十八了,以前就是在上学,然后就是在这。”
这话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透漏。
他说完轮到了暝,后者有些兴致缺缺,或许是没想到活动会这么无聊,趴在桌上,脑袋侧枕在臂弯里,乍一看还挺乖巧。
“我叫暝,不记得几岁了,和富贵哥是室友。”
他视线黏腻地在燕凉身上打转,后者表情冷淡,像是没听出他话里莫名的暧昧。
林扬见此情形皱起了眉。
介绍还在继续,很快轮到一个相貌稠艳的女人,她嗓音温温柔柔的:“我叫藤原雪代。”
藤原雪代。
燕凉反复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规律且无声。
总觉得应该在哪听过。
“我是姜华庭。”再下一个是位斯文儒雅的年轻男人,要不是穿着病号服,完全看不出有一点精神问题迹象。
这个感觉也听过。
“秦问岚。”
燕凉倏地看向说这个名字的女人,她的深紫色头发十分突出,有半张脸包着纱布,似乎受了什么重伤。
她给他的感觉不是很好。
但也说不上是讨厌,确切形容的话,应该是他潜意识里对她抱有了一种防备。
为什么?
燕凉思考,自己曾经的身份多半是个普通学生,怎么会跟这些人有牵扯?还一起被关在了这个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