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房的玻璃门大敞着，工业风扇风力强劲，哪怕只开一档，蚊子来了都站不住脚，万峥坐得远远的，还避开风力中心，慢悠悠的看书。

这段时间，裴欢很忙，万峥也习惯了吃完饭后各自做各自的事，很少聊天。

裴欢此刻说的话，让万峥翻页的手顿住，他本刻意沉寂内心的回忆又开始翻涌，同时也揣测着她这时提及的用意。

他抬起头遥遥看向她。

裴欢喝过酒的小脸红彤彤，显得气色很好，只是眼下有些青黑，难道她夜里又睡不好觉了吗？

他同时也这么问出声。裴欢苦恼地点点头，“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哪怕很困了，思绪还是翻涌，不是说好，书越看心越静吗？”

回来后，裴欢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应该这样停摆，所以她开始看书，也认真剪辑视频，看书让她对自己的痛苦理解变得更具体，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当脑子不再受自己控制，超负荷运转，新的痛苦又产生了。

要不是有万峥每天做的营养美味三餐，她真怕重蹈之前独居的覆辙。

可惜没法钻进对方的脑袋，她很想知道万峥的脑子是如何运作，如何剥离痛苦，进行着如此自律又自足的生活？

她想学习下，让自己也开启正常的生活，她的人生真是太乱糟糟了。

“有可能是你太想变好了，每天想，就成了负担。”

万峥说完，自己罕见地愣住。

某一个瞬间，他的耳旁好像响起一道雷，才反应过来，裴欢现在的困境，跟他幼时何其相像。

万峥不由看向她，以绝对认真专注的眼神，他很想让她重拾希望，很想让她珍惜生命，但这需要过程，需要正确面对自身困境。

时间过去太久，他都要忘记很久以前的自己了，书合上被他放在腿上，表情很是严肃，但说话声依旧平静，甚至温柔。

万峥早年在姥姥姥爷身边生活时，衣食虽无忧，但对比万林，他无异于被父母抛弃。

他的姥姥姥爷不是那种可亲和蔼的老人，可能有爱，但对年幼的他期望甚大，常被“勒令”要严守克己，要懂人情世故。

他母亲是独生女，本被寄予厚望，却在成年后离经叛道，为爱远奔，在万峥的记忆里，姥爷时常批判他的母亲，太过压抑的环境致使他更加沉默。

他也很早得知自己是父母在一起的牺牲品，还未出生父母就与姥姥姥爷谈好条件，无论男女，第一个孩子都要抱回去养。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父母与姥姥姥爷关系闹的很僵，如同断绝关系，所以万峥在8岁之前都没见过父母，而之后也因为无法亲近父母感到痛苦，在得知有个性格很活泼，很快乐的弟弟，他更加痛苦。

为此他看过很多书，他迫切的想从书中得到救赎自己内心的答案，他写了很多日记，写完就撕，那么多的困惑至今也没有理解。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对于母亲的教育失败，要在他的身上更加变本加厉，为什么与父母联系上之后依然那般疏离。

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在人世间，对于男生，这些都是不值得说出口的小事，他就不该会被这些困扰，男人不该矫情。

可惜他真真切切地被这些折磨了很多年。

当重新回忆起这些，他突然对裴欢感到很抱歉。

“裴裴，对不起。”

他之前怎么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去劝慰裴欢要理解长辈，明明他懂，他经历过。

裴欢迎着他的视线，神情有些困惑，但她说：“没关系。”

也没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裴欢听完他说了近五分钟的“故事”一时有些失语，她惊异于他的内心细腻程度。

万峥一直看着非常稳重可靠，平和又富有力量的人，今晚能说出这些……属实难得。

闷热的夏日夜晚，风阵阵吹过，额间的薄汗不止，她冲着万峥抿嘴一笑。

“万峥，你好到有些突破我的想象了。”

裴欢头一次喊他全名，也是第一次如此直白的夸赞，是夸赞吧，万峥短暂地发了一会儿呆，他还从来没有跟人说过成长心路历程，哪怕是以这种……像在讲别人故事的形式。

万峥很想问裴欢听后的感想，会不会感到割裂，在大量的心里描绘里，她应该很容易猜到故事的主人公是谁吧。

他有些不确定，又有些后悔，不应该说出来的。

难道他也憋闷太久，所以才趁机诉说，他想让人听见自己吗？

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二楼，裴欢倚在栏杆上，手支着下巴，视线已经游离，嘴角噙着一抹笑，好像思考着什么。

二楼的阳台灯并不明亮，只适合充当个氛围，长时间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书，十分伤眼睛。

万峥说：“回房间看吧，现在天气也热。”然后就是挪凳子，收拾东西准备回屋。

裴欢的目光重新聚焦，随手抹去额头跟鼻尖的汗，笑嘻嘻地道：“好呐，其实我感觉现在很幸福，因为你。”

她轻描淡写地扔下这么句话，转头拿上她的纸笔还有未喝完的酒就走了，丝毫不在意说的话对万峥产生什么影响，也不好奇他的反应。

怎么会这样，万峥都不由怀疑她是不是在报复，报复在海边他的语焉不详。

毕竟她才苦恼完睡不好觉，在他耐心吐露完一番后，她又说现在很幸福。

二楼阳台人走了灯也关了之后好一会儿，万峥才慢慢收起面上表情，其实他也不适合在院子里看书。

实际上，回到房间的裴欢，心情很复杂，她后知后觉感知到万峥这一次说话时，表情跟语气的不同，所以他绝不是在讲别人。

如果是他自己，那……她的发小——万林又充当了什么角色，裴欢不愿意多想。

要是她是万峥，得恨死万林，恨死父母。

她可是个记仇的小女孩。

……

万林没想到会在凌晨两点接到裴欢的电话。

“喂，怎么了？做噩梦了？”他揉了揉眼睛，把手机放到耳朵边问。

裴欢的声音听着十分清醒，像根本没有睡，“那个，我想问下，你哥，跟你父母的关系是不是也不好呀？”

“啊？”

万林有些懵，“你说万峥？”

他一下睡意全无，自从那次他口不择言导致裴欢第二天出意外后，两人都很少沟通了，更别说提及万峥，所以在看到手机屏幕显示裴欢来电，他才这么意外。

裴欢是个很执拗的人，如果不她自己心里把这个坎过去，那别人做什么都没用，断交了的朋友也不再可能有交际。

哪怕给她买东西，发消息，买的东西会被她扔掉，会拉黑不给人发消息的机会。

万林特别清楚她还会理自己只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但，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怎么会是问万峥呢。

电话那头裴欢“啧”的一声，表露出嫌弃意味，“你不就一个哥。”

“他……跟我爸妈关系还好啊，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裴欢含糊道：“没什么，就是问问，话说，明天是周末，你怎么睡这么早？”

他坐起身，把枕头当靠垫，打了个呵欠，“我最近不仅早睡，我还每天都在健身。”

裴欢“哇哦”了下，有些不相信。

话题很快被她转移。

插科打诨之后道了晚安，挂掉电话，感觉恢复了没吵架之前的友好氛围。

万林很满足地躺倒在床，很快又睡了过去。

裴欢第一次因为别人而失眠，想到在荒岛相依为命，想到这几个月他做的一日三餐，又想起他今晚说的话……她感到一阵心酸，怎么会这样呢？好像谁的人生都不圆满。

-

裴欢的老家，在进入盛夏之前，是最困扰人的梅雨季，还好旅行躲过最难熬的几天，尽管降雨量减少，但这里的高温高湿环境依然需要人来适应。

清晨里的远山再次被浓雾笼罩，不止山被笼罩，裴欢甚至觉得万峥也阴郁了不少。

也许那天晚上他说的那些话牵引出他潮湿的回忆，又恰逢雨季。

裴欢只能在日常生活里给予各种夸奖，微不足道，动动口的事，她只在听后那一个晚上真心实意的为万峥难过，随后就欣喜于找到了方法，便自顾自地投入自己的事。

很难说是她自私到在探听了万峥的过往后真的对此毫不在意。

还是习惯性倾泻自己的不快乐，而不敢承接，也刻意忽略别人沉甸甸的过往。

总得来说，还是自私。

万峥在一次午饭后，看着她笑出声。

裴欢大惊：要命，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她夸的很尬吗？还是太过刻意了。

万峥很干脆的承认那天夜里说的就是他自己，还说他现在已经完全不会为此伤心难过。

“裴裴，没关系，你不用为我的事困扰，就专注做自己的事吧。”

裴欢点了点头：“嗯嗯，好的，其实我困扰也没办法，我不会安慰人的。”

万峥听这话又笑了下，“你这几天已经成功安慰到我了。”

……

生活平淡无波地过去三四天，裴欢也把终于把旅行视频剪出来，时长破了以往的记录，足有一个小时，进入短平快的时代，没有那么多人有耐心看这么长的内容，但是她想了很久，还是没把内容缩减。

万峥说，她需要把情绪宣泄出去，当输出的够多，她就会更了解自己的需求，就会慢慢变好。

裴欢原本做好了这期视频数据不好看的准备，但意外的是，还可以，甚至小涨了一波粉。

也是，数据时代，网上冲浪的多了，就会吸引很多有共鸣的人。

虽然“就是太闲导致的”“文青病”这类评论也有很多，但跟以前经历过被推手刻意导向的网暴，这些就是洒洒水。

因此，裴欢心情很好，万峥喊她吃饭，都是哼着歌下楼的，直到家里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个一看就很文静，漂亮的女生，千里迢迢为万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