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的南方，空气都湿哒哒的。

裴欢手提行李箱顺着人潮找到了出口，不逢年节的小县城车站竟也有不少来往的乘客，这会儿还是傍晚，她透过锃亮的玻璃门窗向外看，暗沉的天色正酝酿着一场大雨。

裴欢有些忧愁怎么去镇上，而衣服口袋里手机时不时传来震动，她将行李箱换至左手，把手机捞出来，点开小狗头像的聊天界面。

【到了吗？】

【你不会坐过站吧？？？】

隔了十来分钟。

【老家显示下雨，你有没有带伞？】

【要不，我还是让我哥去接你吧/忧愁】

最后一条信息是一分钟前。

【你这样让阿爸很难放心啊，好歹回个信息，你不会在自己老家被人拐了吧？！】

裴欢低着头回复。

【还活着，刚到站。】

【还有，你再自称我阿爸，我就告诉你爸妈，让你二十几岁还能感受下父母的毒打。】

发出去不到一分钟，就显示对面正在输入中。

【出息，这把年纪还玩告状这一套】

透过网络就能知道对面脸上是何表情，裴欢嘴角微勾，不在乎他说的话，接着回复上面的一句话。

木木木木：要不，我还是让我哥去接你吧/忧愁

【别再麻烦他了】

裴欢环顾了一眼四周，白炽灯下的人们不同与一线城市里的行色匆匆，只在车站好像就能感受到一个城市的生活节奏，她由衷希望，回到这里能让自己好起来。

【好了，马上要下雨了，我要赶紧出发了。】

这次不再等他回复，直接退出聊天界面，点开了地图，想看哪种交通方式更方便去到镇上，裴欢一边看，一边拎着行李箱就往外走，直到阴影落下，她才抬起头，发现几个彪形大汉围了过来，她心里不由一突。

来人穿了件工装，国字脸，看着就不好惹，他操着一口乡音道：“小囡，去哪哇，载你去。”

裴欢才意识到，这几人是黑的司机，尽管不喜欢这些人凑这么前，她还是维持礼貌地回应：“不了，谢谢。”

她这一回应，刚刚开口的那个大哥显得更热情了，甚至伸手抢她手里的行李箱，改说有口音的普通话：“哎呀，美女你说个地点，我们哥几个都能送，马上要下雨了，天也要黑咯。”

裴欢心里暗骂，就是天黑下雨才不敢坐你们的车，她紧抓着行李箱拉杆往后退了几步，不想一阵眩晕袭来，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这种感觉很熟悉，是低血糖导致的，她本能地蹲了下来，右手伸进口袋试图拿出一颗糖来，却只摸到自己的手机，她才想起，糖好像吃完了。

四周的声音很嘈杂，似乎是那几人离她更近了。

“怎么了美女？”

“没事吧？”

“……”

周遭空气好像都浑浊不少，裴欢几欲呕吐，冲他们直摆手试图赶离，还不忘抓着行李箱。

这时，一道清冽的声音突兀响起：“不好意思，让开下，她有人接的。”

几个司机面面相觑，随即散了去，涌向别的出站乘客。

裴欢顿时感觉四周的空气都清醒了不少，头也没那么晕了。

来人接过她的行李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道：“裴欢是吧？”

裴欢点了点头，抬头看过去，逆着光看人有点看不真切，只觉这人穿着极为讲究，穿西装打领带，还戴着黑边眼镜，好似刚从高楼大厦谈判完出来。

她捏了捏额头，准备站起身来谢他方才替自己解围，结果他蹲了下来。

“低血糖？”

裴欢又点头，然后看清了他的面容，与自己发小——也就是刚刚信息轰炸她的万林有六七分相似的五官。

“你，你是万……”她顿住，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个从未见过面，却已麻烦过人家多次的发小哥哥。

“万峥，你叫我万峥就可以了，万林让我来接你。”

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到她面前。

裴欢犹豫了下，伸出手，巧克力落入她摊开的手掌，她有些不好意思道：“谢谢啊，又麻烦你了。”

这个又字很妙，纵使再好脾气的万峥，想到这段日子被弟弟信息狂轰乱炸，还指挥他给姑娘家置办各种生活日用品，家电，装网线也就算了，还要他隔三差五去驿站拿包裹，更过分的是昨天，还让他铺床。

向来斯文的万峥都忍不住跟弟弟爆了粗口，他早就知道自己弟弟有这么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麻烦青梅，以前也见过，说实话印象不是特别好，特别是经这段时间的一系列操作。

本来听到这个又字，他怎么也得刺上几句的，但看到她这会苍白的面容……他忍住了。

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万林说了，今天过后，将不会再麻烦他了。

想到这些，万峥的心情晴朗不少，冷硬的面容柔和一点了。

年轻男女这么面对面蹲着，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吸引了不少目光，裴欢吃着巧克力，后知后觉站了起来，万峥也从善如流的站起来。

“好了？那我们走吧，车就停在外边。”说罢拎着行李箱就往外边走，不时还回头看一眼她有没有跟上。

裴欢对万峥的第一印象很好，然后想到他跟司机说的那句话，他说的……好像是他们这的方言，还颇为地道。

再配上他如今这身霸总形象，反差到裴欢忍不住笑了起来。

万峥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吃笑声，不知她为何笑，这段被折腾的日子也提醒他最好别对这个女人起好奇心。

于是他没有再回头，裴欢也及时收住笑，亦步亦趋跟着。

来到临时停车场，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各处亮起了灯，也不知道是到点天黑了，还是乌云完全遮盖了天光。

空气沉闷的很，想来大雨即将来袭。

万峥把行李箱放去后备箱，裴欢站在车前犹豫是坐后座还是副驾驶位，这段时间，着实麻烦了人家不少，要是因为接送这个事再产生什么误会，那万老师可太惨了。

万峥。

万林那从小在外婆家长大的哥哥，长辈嘴里哪哪都好的青年，但如今却在小镇的学校里当数学老师，尽管裴欢不明白这么个重点大学出来的为何窝在小城里当老师，但她有边界感，不想打听太多。

在车站里，他说以后就叫他万峥，裴欢觉得不合适，于是在心里给他定好了称呼，万老师。

真不错，她在心里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医生说过，以后要多多夸赞自己。

一不小心神游天外了，万峥已经回来给她拉开了副驾驶位的车门。裴欢回过神，坐了进去，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环视车内，还好没有什么女性化的物什。

万峥在心底又给她添了个标签，这姑娘有点呆。

车子发动，驶离车站，去往裴欢从小长大的乡镇，万峥话很少，她本着礼貌扯了几个话题，都不咸不淡的结束，所以她也不再开口。

途中万林打来电话，把差点睡过去的裴欢惊醒。

她掏出手机，刚一接通，万林的大嗓门传了出来，语气颇为亢奋：“欢崽，跟我哥接上头了吗？”

裴欢挪了下位置，揉着额头慢悠悠地回应：“在车里了，在路上了。”

“好哦，你担待下啊，我哥最近脾气不是很好。”

裴欢瞥了一眼认真开车的万峥，脾气好不好不知道，反正这脸冷下来还挺唬人的，不过她才不怕，毕竟这是个会蹲下来关心人的人。

说明很善良。

裴欢跟万林两个麻烦精心里都很有数，对万峥的做法不敢多言。

她的沉默，让万林有些忧愁，他语重心长道：“你确定自己可以啊？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我哥这人很执拗的，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我们答应的事最好也做到，不然……要不然你还是乖乖地跟裴爸裴妈坦白。”

“啧，哪那么多事，还有，这次谢谢你了，我心里有数。”裴欢声音压低。

万林得知她坐上了车也就放下心来，两人没再多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第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时，裴欢正扒着车窗看沿途的风景，虽然出县城后，环山公路上不再有路灯，车灯的亮光也只能让她看道路两旁的树。

突如其来的强光让裴欢的眼睛下意识闭上，随即雷声也在耳边炸开，她赶忙把车窗摇上去，不过片刻，暴雨倾注而下，豆大的雨滴重重砸在车身上。

雨刮器也开始工作。

天地间就只有风雨声跟偶尔的汽笛声作陪，天然的白噪音。

不知道万峥开车为何不放音乐，裴欢不发问，也没人会主动说，跟车站里那个蹲下来给她糖的判若两人。

裴欢不困了，她一直盯着窗外看，思绪发散后，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老人们说的话，立夏刮风下雨，预示着今年不会有太好的收成。

她姿势未改，开口道打破车内沉默的气氛：“万老师，现在还有人种地吗？”

万峥听到这个称呼扬了扬眉，对此没什么意见，“在种，还不少。”

裴欢“喔”了一声，不再说话，也没说她这么问的目的，一如之前那样，话题骤然结束。

两个不熟的人在这么独立狭小的空间，连接彼此的万林却远在千里外，裴欢轻吐一口气，仿佛是觉车内太闷，太压抑。

心里有些后悔，不该听从万林的建议，去他们家住的。

尽管他说，二楼是独立的楼梯，里边有独立的厨卫，以她在一线城市长期窝在出租屋里，这样的条件好上几倍，在哪窝不是窝，还不需要房租。

这么一想，又成功说服了自己，突然也不觉尴尬了。

果然钱才是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