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夏寻来了梯子,老旧的木头散发着陈旧气息。孟颜轻巧地拾级而上。屋顶,视野豁然开朗,晚霞如燃烧的火,将天际染成绚丽的橘色。然而,瓦片错落,并不好行走。她探出身子,正犹豫如何稳住身形,谢寒渊修长有力的手已伸了过来。
“姐姐,扶住小九。”男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顶上格外清晰。
孟颜一阵别扭,不情不愿地松开他的手,带着几分倔强:“我自己能走。”
她抬起左脚,试图踩向一块看似平整的瓦片。可瓦片经历了风雨侵蚀,早已不再牢固,在她踩上的瞬间,“咔嚓”一声,瓦片向下一沉。孟颜猝不及防,重心骤然失衡,身体猛地向前倾去,眼看就要狼狈摔倒。
少年反应极快,长臂一伸,揽住了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软腰。他手掌宽厚,有些微凉,紧实地贴合在她的腰侧,稳稳地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
两人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彼此的呼吸,鼻尖萦绕着少年身上淡淡的冷香。
“听话,别乱动。”他嗓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手掌在她腰间轻轻收紧。
孟颜一时哑然,只觉胸口剧烈起伏。男人的手臂是很有力量的,目光也是灼热的。
她心中仍是不屈,不喜欢被他掌控的感觉。
半响,二人坐下,屋顶视野极佳。谢寒渊从身后拎起方口青瓷瓶,瓶身古朴,上面绘制着几笔写意的竹枝。他轻轻晃了晃,清澈的液体在瓶中荡漾,发出清脆的叮咛声。
少年伸手将瓶口朝向她,嗓音略显慵懒:“姐姐,饮酒吗?”
孟颜几乎下意识地嫌弃:“你喝过的,我不想喝。”有些脏。
谢寒渊动作微滞,仰头浅酌一口。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映着天边的霞光,显得有些妖冶。
他咽下酒液,浅浅一笑:“姐姐,还不相信小九?”
孟颜没有接话,只是偏过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屋脊上,心绪翻涌。她的确不相信他,前世种种,历历在目,这个男人戴着无数层假面,谁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谢寒渊也不逼问,嗓音放得更缓,透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眼见都不一定为实,甭说姐姐未曾亲眼目睹。”
闻言,孟颜心想,她确实未曾亲眼目睹,可……
谢寒渊看穿她的犹豫,修长的手指探入怀中,掏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小物件,在她面前打开。
“你看,这是何物?”
锦帕上,是一枚小小的妃色蔻丹。
孟颜呼吸蓦地一顿,捏起那枚妃色蔻丹,指尖传来微微的凉意和硬度。迟疑片刻,忆起前些时日,孟清指甲上的蔻丹被磕碰掉了一片。
这……她瞳孔骤缩成尖,心跳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万万是不敢相信的,也不愿相信。
孟清那么善良可爱的姑娘,竟如此心狠?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孟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脊背,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姐姐,你打算接下来如何处理?”谢寒渊从她的神情,已看出她什么都明白了。
孟颜紧紧攥着那枚蔻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背叛感。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喃喃道:“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她。”
她忽而发现,印象中孟清性子纯良,似乎从来都只是自己的想象,远没有她想象中的简单。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她脑中,她忆起自己前世死得蹊跷,毫无预兆。如今看来,这一切……该不会也跟孟清脱不了干系吧?这个念头让她遍体生寒,她再次深深地看了眼手中的蔻丹。
“这枚蔻丹给我先藏着,等时机到了,再同她摊牌吧。”孟颜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蔻丹。
谢寒渊目光深邃,幽幽地道:“人心复杂,深不可测,姐姐可别再被人的外表给蒙骗了。”
闻言,孟颜猛地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他。眼前的男子才是真正的高深莫测,表里不一,佛口蛇心。
她心头涌起一丝复杂的思绪,警惕、疑惑,试探问:“那……你呢,可有欺瞒我什么?”
少年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直视她的眼眸,唇角那抹浅笑敛去,神情异常认真:“小九对姐姐,绝无二心。从始至终,您一直是小九最在意的人。旁的,或许有所隐瞒,但对姐姐的心,从未改变。”
孟颜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半信半疑。这个男人太会演戏,也太善于隐藏。她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但此刻,她说不清是出于疲惫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没有深究。
她低声嘀咕着:“日后可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仿佛说给自己听,也好像在说给他听。
谢寒渊眸光微动,拍着胸脯坚定道:“待小九日后飞黄腾达,定不会亏待姐姐。”
天色渐暗,最后一抹晚霞也隐入了地面。一阵微风袭来,带着春夜特有的凉意,搅动着二人的发梢。
孟颜不由地打了个喷嚏,身体微微缩了缩,双臂抱在胸前,试图驱散冷意:“我们下去吧,有点凉了。”
“好。”谢寒渊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鼻尖,唇角勾起一丝宠溺的笑。
不等孟颜反应过来,谢寒渊的手臂再次揽住她的腰板,将她整个人带离地面。
他腾空而起,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轻盈稳当地自屋顶跃下。
夜色如墨,院中树影婆娑。树梢的桃花似乎感受到了扰动,细嫩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吹落,如同粉色的雪,盘桓在二人周身,缠绕着他们的发丝衣角。
如梦似幻。
男人墨发随风而扬,发带猎猎作响,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谢寒渊抱着孟颜,缓慢平稳地落下。
两人心照不宣地看着漫天飞舞的花瓣,鼻尖充斥着淡淡的桃花香气。这一刻,仿佛所有的烦恼忧愁,都被这片刻的美景冲淡,抛之脑后。
孟颜双脚刚着地,站稳后,不由得娇嗔道:“我还打算从梯子上下来呢!”
谢寒渊低头看着她,眸中带着促狭的笑意:“哦?那……小九要不要将你再抱上去?你再从梯子上慢慢下来?”
孟颜闻言,啐了他一眼,嗔怪道:“不必,多谢。”话落,她不再看他,转身便朝屋子快步走去,衣袂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清浅的弧线,留下谢寒渊一人站在原地,唇角的笑意在花雨中缓缓绽开。
翌日,孟津因突发头疾,向皇上请了病假,未能上朝。
金銮殿前,气氛庄严。谢寒渊在郁明帝的召请下,着一身玄色长袍,缓步迈入殿宇中央。
殿内文武百官忽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谢寒渊身上。一见到他那清俊出尘、气度不凡的模样,平日里吹毛求疵的老臣们竟也无不点头称赞。
“瞧这少年,真是年轻有为哪!”一个头发花白的大臣捻着胡须感叹。
“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倒是有几分谢国公当年的风采。”另一位官员附和。
“此人必非等闲之辈。”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
谢寒渊听到耳边嗡嗡的议论声,脸上却无甚表情,敛目凝神,仿若未闻。
他立于大殿中央,声音清朗,不卑不亢,拱手道:“臣参见皇上。”
郁明帝坐在龙椅上,神情威严,打量着台下少年,目光深邃锐利,仿佛要将他看透。
“抬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年芳多少?”
“臣姓谢,名寒渊,年芳十六。”谢寒渊抬头,眉眼清冽,眼中并无少年人的怯懦,反而透着一丝沉静和傲骨。
一听“谢寒渊”大名,群臣又是一阵唏嘘。
郁明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暗芒:“原是谢国公之子……朕记得谢国公当年,也是这般年纪便已崭露头角,果真虎父无犬子。”他顿了顿,遗憾道,“只可惜谢国公肺痨走得早,未能再为朕效力。若是他在,定能为朕排忧解难,做朕的左膀右臂啊。”
谢国公府祖上曾随先帝征战沙场,杀敌无数,立下赫赫战功。为后人换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功名成就,甚至同皇子享有同等待遇。
可他们毕竟是外戚,只是恰好都姓“谢”。一些皇亲国戚虎视眈眈,明里暗里弹劾谢氏一族功高震主。做皇帝的,哪有不忌惮手握兵权的功臣?此后谢氏风光大不如从前。
谢寒渊跪在殿下,心中冷然。他知晓郁明帝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做做表面功夫,哪还真希望他们谢家重新执掌大权?
但他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是恭敬地应声:“臣替父亲谢过皇上。”
郁明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你小小年纪,能协理李缜办案,实属难得。既然你有这份才干,朕也不能埋没了才华。”
“朕便封你为都察院监察御史,你要好好历练,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一片苦心。”
都察院监察御史是个七品官儿,品级不高,却有代天子巡查、监督百官之责,实权不小。此前,孟颜的小叔便任职都察院监察御史,后来因政绩斐然,才升为通政使司参议。
“臣谢主龙恩,定当肝脑涂地,不负圣望。”谢寒渊再次叩首,嗓音铿锵有力。
台下众臣低声议论,虽说只是个七品官,可那是圣上亲封,论政绩,谢寒渊也只不过是帮李缜解决了一个贪污案子,算不上惊天动地。今儿,皇上亲自封赏,这意义便不同寻常。但无论如何,谢家沉寂了几年,如今总算又有人迈入仕途。
下朝后,金銮殿外,阳光穿透薄雾,洒下斑驳的光影。一些素日里善于溜须拍马、眼色活泛的文官,立刻围了上来,笑容满面地恭祝李缜。
“恭喜李大人!您这外甥真是年少有为!”
“是啊,小小年纪便得圣上青眼,前途无量啊!”
“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光耀门楣!”
“还望李大人日后多多关照下官,提携一二啊!”
李缜面色和煦,拱手向众人回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诸位客气了,客气了。阿渊他还有很多需要历练的东西,如今也才刚刚起步,就如那婴孩一般。”
“李大人谦虚了!”一个官员眼珠一转,伸手示意,“李大人,这边请,边走边说。”
谢寒渊跟在李缜身后,神情依旧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澜。
几日后,孟府和萧府商量妥当,已将孟颜和萧欢的订婚宴定下了日子,再过半月,便为二人设宴。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孟府都开始忙碌起来,萧府是上京有头有脸的世家,排场自然小不了。
孟府的后院,此刻已摆满萧府送来的各类贺礼,层层叠叠,堆砌如山。
二十四担贴着大红喜字的喜饼,寓意圆满。各式翡翠首饰,光华流转,映得人眼花缭乱。金锭四十八,银锭六十八,金银堆叠,昭示着两家的富贵。上等绢帛,丝滑柔软,堆成小山。名贵字画,古色古香,彰显文雅。还有人参鹿茸等滋补圣品,一一齐全。
所有的贺礼都以喜庆的红纸、红绸包裹得严严实实,系上同色的红丝带,远远望去,满目皆是刺眼的红,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喜意。
远处,廊下阴影里,一双冷眸如寒潭里的黑棋子,正幽幽地看着满目一片红。
他神情晦暗不明,脸部线条绷紧,如同石雕一般。眸中好似燃着幽冷的火焰,仿佛要将其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