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阳初升,金辉似水般流淌,洒满巍峨的殿顶。
定识头戴白色纱笠,纱边随风轻摇。他步伐稳健,足尖轻点青石台阶,穿过九重宫门,四周繁花似锦,牡丹盛开如霞,芍药含羞待放,香气袅袅缭绕。几只大雁羽翼划过晨雾,带起一阵清风。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肃立两旁,皆是神情凝重,目不斜视,气氛庄严肃穆。
宁渊帝端坐于龙椅上,面容棱角分明,目光如电,威仪凛然,一举一动间尽显帝王霸气。那双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让人不敢直视。
定识缓缓跪下,袈裟垂地,额头轻触冰凉的玉砖。这是他时隔一年后再次见到亲人,只是,相见却无法相认,已是陌路。他心中虽有几分紧张,双手在袖中微微收紧,却也坦然自若,面色平静如水。
“贫僧定识,拜见皇上。”清朗的声线刻意压低,带着几分沙哑,与从前完全不同。
宁渊帝目光如炬,缓缓从定识的头顶扫至足尖,眉头微蹙,似在思索什么。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法师为何以纱笠遮脸?”
定识心头一紧,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恭谨道:“回禀皇上,贫僧脸上有疤,丑陋不堪,人人见了都害怕,是以担心圣上受惊。”他为了不被父皇认出,只能如此说道。
闻言,宁渊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想要透过纱笠目睹他的容貌,却终究不再追问。
他神情缓和下来,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嗓音也柔和了几分:“法师救朕爱妃有功,朕心甚慰,特赏金甲一副,以褒嘉奖。”
“贫僧谢主隆恩!”定识再次叩首,额头重重触地,“救护如妃娘娘乃贫僧分内之事,贫僧不敢居功。”
话音刚落,一名身着绯红色官服的太监捧着金甲上前,这金甲刀枪不入,甲片上镌刻着祥云瑞兽图案,栩栩如生金光闪闪,让众人眼前一亮。
定识双手接过金甲,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掌心,约莫十斤重。他低头谢恩,正准备退下时,目光无意间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他一年未谋面的母后,正立于垂帘之后,她身着凤袍,头戴九尾凤钗,仪态端庄。神情却透着异样。是惊讶?疑惑?亦是难以置信?
两人目光交汇一瞬,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形同陌路。
母后轻咬住下唇,指尖紧攥着手中的锦帕,指节泛白,似乎在极力克制内心的波动,神情中透出一丝欲言又止的困惑。
定识心头一颤,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在一瞬,无意间发现垂帘内更远处的那抹红影。
眉兰一袭红衣如烈焰灼灼,格外醒目。
她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唇若朱丹,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仙娥。
可那双美眸满是火热的痴缠,目光灼灼,似有万语千言未道出来。
定识的心微微颤动,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攫住,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垂下眼帘,纱笠下的唇角紧紧抿住,竭力压下那股莫名的悸动。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唯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畔清晰回响。
良久,他行礼告退,袈裟微拂转身离去,脚步沉稳却略显仓促。
眉兰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金銮殿尽头。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似有一团火焰在静静燃烧。
几日后,宫中传出消息,如妃因上次刺杀一事受惊,心神不宁,寝食难安,主动向宁渊帝请求,前往曹溪寺的行宫修养些时日。
宁渊帝见她憔悴心疼不已,立即准其所请,命人备下銮驾,派重兵护送。
很快宫中太监来报,定识听闻此事后,手中的佛珠停了片刻,转瞬又继续拨动,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他的心绪如翻腾的江水,百感交集。再次相见,她是否还会用那样炽热的目光看他?而他,能否守住心中的那片清净?
他伸手轻抚胸前的袈裟,闭上眼,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离宫前的那段往事。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午后,街头熙熙攘攘,尘土飞扬。还是太子身份的谢倾琂,锦袍玉带,突然被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直直撞来,差点将他撞倒。
“放肆!”身旁侍卫厉声喝道,手已按在剑柄上。
谢倾琂抬手制止,目光落在那乞丐身上。只见那人已跃至一旁收摊的菜摊旁,弯腰捡起地上的菜叶,随即塞入口中狼吞虎咽。
蓬乱的发丝下,那张布满污垢的脸庞,竟与自己有八分相似!那副窘迫的模样,仿佛是自己灵魂的倒影,卑微却倔强。
谢倾琂心头一震,抬手示意侍卫退下,独自缓步上前,轻扶住乞丐瘦削的臂膀:“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头也不抬,专心啃着菜叶,声音嘶哑:“我没名字。”
“那你可想摆脱现状,体验一番新的人生?”谢倾琂嗓音温和,却透着一抹苍凉。
乞丐动作一顿,眼中闪过几分警惕,几分迷茫,他缓缓抬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谢倾琂,迟疑道:“你能给我什么样的人生?”
谢倾琂抬头仰望那碧蓝如洗的天空,目光悠远,沉声道:“我把我的身份给你,你入主东宫,享至高尊荣,饮美酒,食珍馐,尽览尘世繁华。而我,只求一颗自由的心。”
乞丐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惊愕,继而露出嘲讽的笑容:“你疯了吧?好好的太子不当?这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傻子!”
谢倾琂也不恼,只轻轻摇头,眸底透出一抹深邃:“世人追逐权势,早已没了悲悯之心。荣华富贵又如何?心若不得自由,终是金笼中的困兽。”
乞丐默了,嘴里嚼啃着菜叶忽而停滞,凝视谢倾琂良久,眼中逐渐燃起一抹异样的光芒。最终,他缓缓点头:“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若是骗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谢倾琂郑重道,伸出拳头,同那乞丐两拳相碰。
自那日起,谢倾琂将乞丐带回一处僻静的院落,日复一日教他言行举止、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至帝王心术。那乞丐学得极快,举手投足间,竟渐渐有了几分太子的风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度与才情,让谢倾琂一度惊讶。
这绝非一个出身低微的乞丐所能媲及的!
一年后,谢倾琂将随身携带的玉佩交到那乞丐手中,让他换上华服,踏入了皇宫大门。
那一刻,谢倾琂卸下所有荣华,脱去锦衣,换上粗布麻衣,转身踏上前往曹溪寺的路途。
寺中住持见他诚心向佛,赐他法名“定识”。自此青灯古佛,诵经礼佛,为天下苦难祈福,也为父皇与自己的罪孽忏悔。
后来的某一天,定识再次与假太子相遇。
那日他下山采购米粮,背着沉重的布袋穿行在熙攘的市集。忽然,街道两旁的人群纷纷跪地,原来是太子出巡至此。
定识未跪,只是头戴白色纱笠,隐匿在人群中,默默注视着骑在高头大马上,衣着华丽的男子。昔日的乞丐,此刻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尽显王者风范,比自己更像太子!
他心中不觉涌起一丝感慨,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而这乞丐,竟仿佛天生就适合这太子身份。
权力真是人人追求的东西,竟能将曾经卑微的乞丐改变得彻头彻尾,判若两人。
彼时,一阵大风突然刮来,吹起路边摊贩的布帘,沙尘飞扬。定识抬手遮住眼睛,头顶的纱笠却被风吹开,恰好露出侧脸。假太子的目光一下落在他脸上,眼中闪过一抹震惊,随即脸色大变,身子一晃,险些从马上摔下。
定识察觉到假太子颤抖的目光,心中一凛,知道对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果然,未等他转身离去,便被侍卫团团围住,押入东宫。
假太子持利剑,剑尖轻轻抵在定识的颈侧,寒光闪烁,杀意凛然。他声音低沉冰冷:“你为何回京?难不成觊觎这太子之位?可有悔意?”
定识面不改色,纱笠下的眼眸平静如水。他伸手摘下头顶的纱笠,露出光洁的头颅,上面六道戒疤清晰可见。
他双手合十,微微俯身,行了一礼,温和解释:“贫僧定识,此行只为采购寺院所需,一年未见,施主别来无恙。”
假太子见到他头顶的戒疤,紧绷的神情明显缓和。他收回长剑,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神色,半晌,他挥挥手:“误会一场,速速送法师离宫!”
定识转身欲走,却在门槛前停下脚步,回首淡淡一笑:“施主,看来你我的命运早就注定好了。”
“或许吧。”假太子神情复杂,深深望了定识一眼,转身离去。
自此,两人各自安好,恪守本分,井水不犯河水。
东宫内,假太子听闻定识已离开皇宫,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既然宁渊帝未生疑窦,看来定识确实无意夺回太子之位,那他这个假太子,仍可继续安稳度日。他轻抚腰间玉佩,心中五味杂陈。
与此同时,宁渊帝气冲冲地闯入皇后的寝宫,脚步声如雷贯耳,殿内的宫女们吓得连忙跪地。
这是他时隔一年,第一次踏入这里。
自如妃遇刺后,宁渊帝震怒异常,立即下令彻查此事,誓要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经过一番调查,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皇后一人。
然而,眉兰似有察觉一二,故作矫情借口受惊,躲进曹溪寺的行宫,如此便安全无虞。
深夜,皇后端坐于雕花木椅上,知道此事已无法遮掩,她也不打算隐瞒。多年的夫妻情分,早已如同流水般消逝无踪,留下的只是权势的较量和相互算计。
“敢在朕的头上动土!”宁渊帝怒气冲天,声如雷霆。
“啪——”。他抬手猛地一记耳光,便是对皇后极大的羞辱。
皇后闭眼扭头,心中早有准备,然而,她听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却未感觉到任何疼痛。她缓缓睁开眼,只见一名高大的侍卫挺身而出,替她挡下这一巴掌。
无人知晓,那侍卫正是大将军仲岐的弟弟,仲夜。他腰间佩刀未出鞘,肩膀却已挺直如松,脸颊上的掌印鲜红刺目。
“皇上息怒!”仲夜跪在地上,声音低沉却坚定如铁,“请皇上看在皇后侍奉多年的份上,宽恕她一次吧!”
宁渊帝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愣住了,那股冲天的怒气似乎被削弱了几分。他冷冷地扫了皇后一眼,眼中的火焰宛如在无声地告诉她:你永远别想得到朕的原谅。
半响,宁渊帝拂袖而去,留下一殿的寂静和不安。
自那日起,皇后便将仲夜提为她身边的心腹侍卫。他的勇气和忠诚,让皇后在这权谋交织的皇宫中,看到了一线生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忠心比黄金还要珍贵,而仲夜,无疑做到了这一点。
皇后坐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宫墙,心中暗叹:真是造化弄人!计划未能如愿,功败垂成啊。
仲夜道:“皇后若心情郁闷,不妨拿属下出气。”
皇后浅浅一笑:“本宫疼惜你还来不及,怎舍得?不过…今夜…你不妨留下来吧……”
这一夜,皇后有如回春了二十年……
*
曹溪寺大雄宝殿内,定识静坐于莲花蒲团上,眉目如画,身姿挺拔,手中佛珠轻轻拨动。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佛珠碰撞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心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响。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心魔却在暗处蠢蠢欲动。那股莫名的悸动如同细沙,悄然侵蚀着他的定力。连金身佛像的微笑,也仿佛透出一抹绯红,似在提醒,又似在嘲讽。
“阿弥陀佛。”定识轻声念叨,试图平息内心的纷扰,却发现那份悸动愈发强烈。最终,他长叹一声,起身朝山下走去。
或许,只有再看她一眼,才能平息内心的这份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