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孟谭当时是什么反应,秦韶寒忘了。但是他记得,那次以后,秦韶寒不知自己哪一句失态吓到了季孟谭,总之季孟谭半句不再提及,也没再把他当成“那样的”戏子了。季孟谭和父母一样对他依然如故,也像从前一样正常地上学吃饭和朋友们一起开会。除了季书礼自掏腰包“赎”他的钱被季书礼全款补给了他,别的似乎也没什么可圈可点的部分。
直到又过了两天,季孟谭的房门在半夜被秦韶寒敲开。季孟谭困得不耐烦,却见秦韶寒捧着自己的戏服站在门口看他。
“老鼠啃了?”季孟谭冷着脸,没忍住偏头打了个哈欠,再继续问他,“这就是你大半夜的来敲我房门的原因?”
秦韶寒秀气的唇抿了抿,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看了他一下,然后闪躲过去,抬头直接划了一行泪痕,声音有点哽咽:“我害怕……”
秦韶寒戏子出身,卖惨能力入骨三分。饶是季孟谭一肚子的懵和怨也无奈何一齐灭了火,还是侧身允他进了门。
季孟谭接过秦韶寒的戏袍,翻来覆去细细检查,很快在里面找到了破的那一部分。季孟谭细细一摸便发现不对:哪里是老鼠啃掉的,这分明是人撕开的。
“秦老鼠”正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悄悄翻他的小画本看。做作的样子过于刻意,季孟谭摇了摇头,找到绣花针开始缝补。
这实在不像是个少爷该做的事。但是季孟谭上辈子开始就习惯了不麻烦别人,这种缝缝补补的小活自己还是可以应付一下的。季孟谭刚刚拿起针线开始,秦韶寒蹭过来了一个脑袋。
“季少爷?”
季孟谭手下忙着穿针引线,头也不抬:“再这样叫我我就把你卖了。”
秦韶寒那边没声了。过了不久,秦韶寒探头过来,声音有点哑:“别卖我嘛,谭谭。”
“别叫我谭谭。”季孟谭头也没抬,“只有我家人才叫我谭谭。”
秦韶寒两个桃花瓣软乎乎的眸子一挑:“你都买我了,不是我家人吗?”
“……”季孟谭没跟他计较,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季孟谭?”“……说话。”
秦韶寒却不知道说什么了。季孟谭早有预料,这一会儿,房间里只有针线的穿梭声。秦韶寒张了张嘴,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你最近忙什么呢?”
季孟谭动作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忙着……杂志。”
什么杂志那能说吗,《青年杂志》,未来马上就更名《新青年》。秦韶寒不知道,只是眼见着季孟谭再也没有往后说的意思,于是不免觉得有些丧气。
夜深霜露浓,秦韶寒眼见着季孟谭补好了他的衣服,一时也没有了待下去的理由。他接过戏服轻声说了句谢,便准备出季孟谭房门。
“秦韶寒。”
季孟谭叫住了他。秦韶寒扭头,努力做出一副半娇半怜的笑相:“怎么了?”
季孟谭坐在床上,一条腿盘在床上,一条腿耷拉在床边,正盯着他,见他这样吓了一跳。秦韶寒撑不下去了,索性拉起脸什么话也不说。
季孟谭拽了拽旁边的被子,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长,不知是邀请还是挽留:“或者你今天就在我这里歇?”
秦韶寒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答应得那么干脆。季孟谭于是眼睁睁地看着秦韶寒转回身子,理直气壮地掀开了另一边的被子。
季孟谭察觉不对,再看两眼,秦韶寒身上穿着的单衣,好像就是专门为了过来睡觉准备的。
“秦韶寒,我问你,我们到底算什么?”
秦韶寒怎么也没料到会这么一问,他吱唔了一下:“你是季少爷,你要娶妻生子……”
季孟谭选择性地听取了他的意思:“和你?”
“和我?季少爷真会说话,”秦韶寒斜了他一眼,语气分明是带着怨的,“你什么时候给过我信素?还和我……”
季孟谭终于听明白了秦韶寒的意思,打断他:“你一直怨我没给你信素?”
“不然你以为你们这种少爷包了戏子之后要干什么?”秦韶寒理直气也壮,“又不给信素,又不许通……唔唔……”
季孟谭一自认的“黄花大闺男”臊得脸红,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祖宗啊你小点声!!”
通房这事,私底下闹闹就算了,也是能往明面上说的吗?季孟谭忽觉不对,遂松开了捂着他的嘴的手:“你过来,就是送给我通房的??“
秦韶寒目光闪躲:“不是啊,找你……找你缝补戏装的……”
“缝补戏装?”季孟谭笑了一声,语气波澜不惊,“难道秦公子上辈子身为妹喜,挚爱裂帛之声?”
秦韶寒知道,季孟谭早就看出来了。
他要一个答案,他也是。季孟谭靠在床头,一言不发地等着他。
季孟谭的衣服穿得随意,隐约可见发育良好的身形。秦韶寒看了一眼就偏开了目光,盯着被子看了好久才鼓起勇气问他:“季少爷,你是同意我跟你一辈子,还是……跟着你一辈子?”
季孟谭笑了一声,样子是妥妥的纨绔少爷。
“那你呢,”季孟谭把话给他抛回来,“你是想跟我一辈子,还是想跟着我一辈子?”
房间里一时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我觉得,你敢这么问我的时候已经有答案了吧?小秦哥哥。”季孟谭露出了一种笑。那种笑意挺复杂,有点无奈还带着些玩味。
秦韶寒自小到大旦角已经演入骨了,卖惨装可怜信手拈来。只是现在他没有刻意表演也觉着委屈。他冷静不下来,想不懂季孟谭的意思,却也不乐意装傻,这是这辈子头一次。不是演的,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要哭了。
季孟谭察觉到了他的不悦,眼看着他越低越低的脑袋,忍不住伸手托住他的下巴。
秦韶寒就这样耷着眼睛靠在他手上,一言不发。
“小秦哥哥?”季孟谭的语气里带着犹疑,“你……”
秦韶寒张不开嘴。他从小到大很少哭,要么就是说演哭就演哭,这一次不一样,他刚张开嘴,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脑子里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他太越界了。季孟谭是少爷啊,他怎么能在季孟谭……季少爷面前这样。
他感觉自己想跑,被季孟谭一把抱了回去。
季孟谭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语气里波澜不惊:“小秦哥哥,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不敢想……季少爷……”秦韶寒听见他自己这么说。
“不敢想,但是敢半夜跑我房间?”季孟谭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笑的,“你胆子可不小啊,小秦哥哥。”
秦韶寒埋着头啥也不说,整个人大有“自闭”趋势。
“你说吧,小秦哥哥,我听着。”
秦韶寒张了张嘴:“我……”
季孟谭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想和你……”秦韶寒已经说不清楚话了,“和你一起。”
季孟谭发现自己冷静得惊人:“那为什么不说?”
“可是,可是你不能……你以后……”
季孟谭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确实,一个戏子一个少爷,他俩在一起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我会给你不悦的权利,还有随时在我面前撕破脸的权利。”季孟谭如此承诺道。
秦韶寒眼睛突然亮了,季孟谭见他眉目舒展嘴角上扬,心中终于算是松了口气。
季孟谭伸手拽了秦韶寒的寝衣,楼住秦韶寒的脖子,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对他那样。
眼见着季孟谭逐渐偏过脸来,秦韶寒还是闭上了眼睛。
季孟谭记得他吻过一朵木兰花。花瓣倒是软得像丝绸锦帛,尽管这花实在不老实,一会儿躲一下一会儿躲一下;还嘴碎,叽里咕噜地跟他抱怨说自己疼。
次日清晨,楼下几声敲门。季孟谭挣扎了半天眼睛也没能睁开,疑惑着怎么敲门声不停,忽然反应过来父母今天碰巧都不在家,保姆哄着妹妹睡得熟,怕是也脱不开身。
季孟谭打起精神,硬撑着坐起身,下楼打开房门和院门。
门口的青年已经穿上了厚毛大衣,见他这样,笑道:“怎么,才睡醒?”
秦韶寒拖拖沓沓地跟出房间,还好无人察觉。
季孟谭和路淮焉正在一楼会客厅,路贺年坐在旁边认真等着。秦韶寒也跟在季孟谭身边,只是陪着季孟谭身边像个随身的“物件”。
自己表弟的家事路淮焉不好讲,他只是低着头把一个纸袋递给季孟谭,压低声音:“前些日子常听说你时常去公园活动,这几日不知为什么反而在家不去了。我看见有人在戏院宣传这个,想着你会喜欢,就顺便拿了过来。”
季孟谭心中又惊又疑,于是伸手把那纸袋取了过来。他慌乱之下,手中拆的地方不对,直接露出了内页,一行遒劲的楷体撞进他的眼中:
“呜呼!吾国之青年,其果能语于此乎?……”
“好好拿着,若是舅舅听说了一定不同意的。”路淮焉见他表情果真惊喜,放宽了心,特意叮嘱,“我的身份不方便弄这个,你可得护好了。”
季孟谭脑袋像是一下子进了真空罩,大脑一下子开始无法思考。他反复地机械地揉着纸页,看着一句比一句犀利的文字,最后才抖着手翻到封面。
四个他从未想过会真实见到,但是熟悉到几乎铭刻于心的字。
《青年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