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没说答不答应,看他困得眼皮直打架,便让他躺下盖上被子。
谢昀起初还有意识的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后面终于蜷在锦被里一动不动了。
等他熟睡,裴昭已悄悄离开回了御史府,那儿幽寂少人,但也十分清净,他向来待在那,总比回那个陌生的家要好些。
*
中秋刚过,地方官员屡上奏章,南方几个州县近来凶案频发,加上连年天灾,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朝廷官员为此事争论不休,以裴昭为首的一党主张减免一些州县的赋税,并严惩克扣税赋、盘剥百姓的官吏。
而以户部侍郎为首的一派又说国库空虚,反对减免赋税,又以“仓储为国之根本”为由,反对动用过多储备,主张由地方自行筹措赈灾。导致双方立场对立,连连上了几道奏折争论此事。
太子李景恒对此事十分重视,竟要亲自微服出巡,一来探访民生疾苦,二可考察地方官员政绩。
此次出巡对李景恒来说相当关键,此去若能一举使南方安定,四海之内再无祸患,实乃大功一件,他的储君之位也能坐的更稳些,所以李景恒相当重视。
于是他一大早便叫谢昀奉命到彰德殿,把南行之事说了一遍。
“承玉,此次南下关乎百姓安危和江山社稷,不容小觑。我想你随我同行,你府上住的那几个人也可以带上,以防不时之需。”李景恒面色十分谨慎,又带着一丝兴奋劲。
前世由于陈瑜将军突然暴毙,朝廷痛失一栋梁,谢昀不得不早在前两日就已经远赴边关,所以没赶上这回事。
李景恒身边靠谱的就只有裴昭,况且裴昭他心思细腻,对考察政绩之事也极为擅长,所以上辈子是带了裴昭南下的。
这回不同了,太子殿下竟然有意带他去,他着实没有料到。
兴许是谢昀前几次表现还不错,竟像个忠臣的样子,以致于李景恒对他的态度也比从前柔和得多。
“对了,阿璟也去。”李景恒像是想到什么宝贝差点忘带一样,激动狡黠得像只狐狸一样。
谢昀心里百般厌恶独孤璟,竟然还要和他同行?即便是一百个不愿意,他也不敢表露半分。
谁让他过了两世,已摸透了这位现在的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的珍视秉性呢?他亲近旁人倒是可以,对方蹬鼻子上脸可就不对了。
“那御史大人……”谢昀试探着问。
“他怎么了?”
“御史大人比臣更擅考察民情。”
李景恒沉默了一瞬,抬眼注视着他,“谢卿不愿意去吗?”
“臣愿同行。”谢昀理了理乱七八糟的思绪,赶紧应答。
“嗯,”李景恒点头,继而又皱眉道:“说起他,近日折子倒是上了不少,全是提议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又弹劾好几位官员瞒报灾情、卖官鬻爵和贪污赈款。”
“而户部又反斥他“闻风奏事”,“扰乱吏治”,又说什么祖制不可轻改,裴御史是借题发挥。两边天天吵个没完,让人好不头疼。”
谢昀默默听着,心里暗自思索起来。
虽说政见相左,产生激烈争执也是常事,但如今朝中局势危如累卵,很显然裴昭是站在李景恒这边,立场对立的情况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背后牵涉的利益。
本来暗地里就树敌不少,裴昭这样做很可能把把事搞得更加不利。李景恒又岂能不烦心?
“臣不懂这些。”谢昀恭恭敬敬回了一句。
忽见跟随李景恒身边的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殿下不好了!御……御史大人又写了几道奏折直接递到御前去了,此刻皇上已经知道了……”
谢昀:???
“什么?”李景恒的脸顿时黑了下去,“怎么还惊动了父皇?把他给我找来。”
“是。”太监应声退了出去。
不一会裴昭就到了,他一身绛红色官服穿得平整,更显得他身姿挺拔匀称。
他深深一礼:“臣裴昭见过太子殿下。”
李景恒没听见一般一声不吭,殿上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谢昀在一旁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正考虑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忽见裴昭已撩袍跪地。
李景恒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这些事来整日烦我也就罢了,父皇年老,龙体一直不康健,你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
“臣知错,只是能使地方官员无计可施,上报朝廷的地步,想必民苦久矣,朝廷不能不尽早给予对策,以安民心。”
“我此次亲自南下,还不是为了安抚民心?”李景恒气的拍了拍桌子,“难道就你懂得怜恤百姓?”
“殿下怎么动这么大的气?”殿外之人人还未到,声却先至。
独孤璟一身月白长衣广袖垂落,杏眼如水,嘴角含笑,从容踏进彰德殿。
“你来了。”李景恒的语气稍有缓和。
“裴大人向来谨慎,此次定是太怜惜受罪的百姓,关心则乱,殿下可别为此动气,保重身体要紧。”独孤璟眉眼柔和,声音清越。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听他几句话,李景恒顿时气消一半。
“裴御史专司勘察政绩民声,殿下不妨让裴大人随行,何况听闻裴大人和谢少卿私交极好,甚有默契,先前便一同破了大案,不如同行,更能相得益彰。”
谢昀心里直嘀咕,这该死的独孤璟到底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和他“私交极好,甚有默契”的?
“也好,”李景恒思忖片刻当即答应下来,又瞥了几眼地上的裴昭说道:“也免得他再去扰得父皇不清净。”
“是。”裴昭立即叩首谢恩。
“只可惜……”独孤璟故作停顿,笑意渐深。
李景恒:“可惜什么?”
“可惜太子府上没有个贤良的太子妃打理家事,殿下一走,家里可怎么办呢?”独孤璟打趣道。
气氛是缓和了不少,可再看李景恒,直接从脸上红到耳后,他假装抿了口茶,没说什么话。
李景恒自小内敛,懂事的又早,十几岁就接触国事,一心只顾为父皇分忧,如今二十五了还没娶亲。
何止如此,谢昀记得李景恒登基之后也是以局势不稳、国事繁忙之类各种理由几年来不纳后妃,群臣进言他还是一个字不听。
出彰徳殿时,谢昀居然觉得裴昭的脚步轻盈许多。
“裴大人搞这么一出,是故意的吧?”谢昀哂笑道。
裴昭脚下没停,“不明白这话,但我从没特意做什么。”
谢昀心里冷笑,他知道他是想去却不好意思张口,故意搞这么大动静,好顺理成章如愿以偿。
别的不说,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是他职责所在,裴昭都凡事亲力亲为,事必躬亲。在这一点上谢昀还是相当佩服。
李景恒既然特许带自己府上的人一同前往,楚济跟随他多年一直形影不离,自然是不必说,苏御精通药理,医术精湛,又在江湖上行走多年,带上他想必万事都能有个照应。
打点了几日,一行人便踏上了南下的旅途。从京城到江南去路途遥远,怎么也得半个月,沿途驿站就历经数个了。
北人骑马,南人乘船。
行至滁州地界,地处江淮之间,众人需要在淮河附近弃马登船。
说是乘船,但李景恒毕竟是尊贵人,所乘画舫自然要比寻常游船好上百倍,舫内装饰和房间差不多,床榻、桌椅、屏风等应有尽有,谢昀等人随行也算沾了不少光。
此处正到了滁州青阳县,江南水乡风景如画,秋意正浓,途经之地多庙宇,十处有八处都是一样的建筑,一眼便知是统一建造的。
行至此时天色渐晚,独孤璟又晕船想吐,李景恒见状当即决定就近在驿站住下。
刚到驿站便听门口杂役嘴里叽里咕噜说什么“真神显灵”,“天惩”。
李景恒为了方便行事,一路上都没有显露自己的身份,直说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但这样的名头也已经不小了,怎么说都是奉命从京城来的,无论如何都怠慢不得。
驿丞闻讯亲自前来迎接,一面奉茶倒水又准备饭食,安顿住处。
李景恒接过茶,问那驿丞杂役口中的“真神显灵”说的是什么。
那驿丞脸色一变,又赔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大人们来时肯定也看见了好些庙宇,我们这地界的百姓信奉神明,家家供奉,人人景仰,求得其庇佑。”
“庇佑什么?当真灵验吗?”
“庇佑我们老百姓风调雨顺,安居乐业呀,供奉这位玄煞真君以后,果真应验了呢,连年的天灾人祸少了许多。”
“那刺史、长史都也都信不成?”
“可不是吗,谁敢对真君不敬,就连刺史家中也供奉着真君的画像呢。”
李景恒最不信的就是鬼神之说,尤其是让百姓对所谓神明的信仰凌驾于对州官权威的敬畏之上,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一旁打水的小杂役正是在门口嘀咕的那个,闻言接着话茬说道:“那是,真君脾气不好,谁敢不敬定会受惩,连我们司马都……”
“去去去,谁问你了?有你说话的份儿。”驿丞打断他的话,赶紧搪塞了过去,显然不愿多说。
等他二人一走,谢昀便说要出去探听一下这玄煞真君到底怎么回事。
李景恒点头应允,转头又撞上一旁裴昭渴求的眼神。
“……”
“你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