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的声音从门口角落里传来。
她浑身沁着山林夜间的寒凉,风尘仆仆地穿过寒夜,回到了营地。
夜间伸手不见五指,几盏雾灯勉强照见一小片区域。半路,哈特同副官不期而遇。
黑暗之中,哈特感受到,那位曾经提出过给原住民一份防护罩的副官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几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十足纠结。
哈特自然看不懂对方心中所想。
她婉拒了副官的帮忙,从她怀中跳了出来,很有方向感地朝着陈之椒的方位去了——
不会有人觉得她会在自己的地盘上迷路吧?
走进营帐之前,哈特的心中划过这样的念头,很快便消融了。
想起正事,哈特抖了抖耳朵上的草叶,严肃地对陈之椒提出了警示:“山里不太对劲。”
陈之椒双手撑在桌上,望着地图的眼睛没有聚焦。在哈特回来之前,她像是在发呆。
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陈之椒把目光从全息投影上收回,随口问道:“出现了什么情况么?”
“倒也没有什么事发生……我就是觉得很奇怪。”哈特道。
室内的温度要比室外暖和许多。
融入人类社会不过短短数月,哈特好像已经忘记了过去在藏金山脉独自生活时,面对巨大的昼夜温差有多难捱。出去一趟,竟觉得连同山间晚风都难以忍受起来。
仰赖于科技,她由奢入俭难了。哈特心中感叹。
室温驱散寒意,身上也渐渐暖了起来,哈特接着道:“你还记得那只被你打死的甲虫么?它根本不是这个地域会出现的东西。”
这类甲虫在藏金山脉屡见不鲜。然而不同类群的甲虫始终栖息在固定的区域,温度食性等一系列因素使然,它们不会轻易离开家园,更别提突兀出现在他们面前。
哈特从中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然而出去一趟,并无其他实证,哈特没有再看到那只甲虫的同类。它的同族倾向于夜间出行,到了此时还没有现身,想必周边是暂时不会再有了。
一项孤例并不能代表什么。又找不到别的异常之处,哈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就此将其略过不提。
哈特简要描述了独自探索营地周边地区的见闻,“我刚才去外面转了一圈。除了雾浓得有点异常,别的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有动物试图靠近营地,观察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森林的野兽懂得趋利避害。”陈之椒想了想,说,“多谢提醒,总之,我会留心的。”
今天晚上大概会是个平安夜。
陈之椒入睡前如是想。
夜间并不算太安稳。她没有睡熟,进入睡眠状态中也下意识警戒,屋外有风声,算不上寂静的长夜里偶尔会划过奇异的叫声。
出发之前,陈之椒同意增加一项不必要的负重——带上哈特温暖的小窝。
哈特自己通过星网速递选购了自己的床品,快递到手后被家务机器人洗的香喷喷,被单上有藏金山脉中少见的阳光气息。哈特非常喜欢自己挑选的,带着浅黄色花边的小被子和配套小枕头,与它们相伴度过了很多个夜晚。
然而这次,哈特没有带上它们。
“你的床品不会占用太多的空间,我的空间纽里完全放得下。”哈特没有表露出很鲜明地情绪波动,陈之椒还是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不舍。
这样的负重对陈之椒来说远远构不成负担,从减轻装备重量的角度而言作出的退让几乎无意义,因而她补充道:“你想要带走邪恶奶牛的猫爬架自己玩也行,我听说前几天你们刚刚打了架。”
哈特:“……你听说过哪只兔子喜欢玩猫爬架么?”
打架的事情究竟是谁告诉她的?
哈特沉默几息,礼貌拒绝:“不用了,谢谢你。”
陈之椒摸摸下巴,遗憾自己的提议没有被采纳,“你也不是普通兔子嘛。”
最终也没强求。
今夜,哈特睡在陈之椒枕边。
哈特没有了自己的床品,来蹭一蹭陈之椒被窝的也在情理之中。哈特占地面积小,一人一兔相安无事。
她们都知道,养好精神对第二天的行动至关重要。上床之后便没有再交谈。
陈之椒翻了个身,没什么困意。
明明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让她在任何恶劣的情况下都能立刻入睡。然而临睡前,只要一闭上眼,睡意就被突然浮现在眼前的画面打断。
司融眼巴巴看着她,缓慢眨了下眼睛,这样的画面在可视度不高的情况下竟清晰可见。陈之椒能够准确的描摹出他眼睫颤抖的弧度,在望向她的那一瞬间,司融冷漠却精致的面孔上浮现出冰雪消融般的笑意。
她侧着身,苦恼地叹了口气。
半晌,陈之椒又翻回了正面,闭上眼老老实实睡了。
黑暗之中,哈特通过身侧震动切身地感受到何谓辗转反侧。
陈之椒动作很轻,可毕竟哈特身形小,比陈之椒的脑袋大不了多少,这种程度的翻身屡屡打断她好不容易酝酿出的零星睡意。
没多久,陈之椒呼吸逐渐平稳。
清醒着的哈特几乎想学着陈之椒刚才的样子叹气。
虽然不知道这人类在苦恼什么,但绝对和蓝金没关系。
身边有藏金山脉原住民、蓝金亲见者、世上独一无二的神奇小兔哈特在侧,陈之椒竟然没提过让她领着他们去找蓝金。哈特心想,陈之椒不是迂腐的性格,平时更是能偷懒就偷懒,有捷径可走就不会绕远路,她究竟在顾虑什么?
哈特心里盘旋着微妙的疑惑。
可心照不宣的,谁也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陈之椒只问过她,之后去藏金山脉,要不要一起。
哈特点头同意,飞船上才有了她的位置。
飞船落地,陈之椒始终没和她提蓝金。哈特撒腿在林子里四处乱窜,陈之椒也不过问,。
如果陈之椒向她询问蓝金的所在地,哈特未必不会答。她在蓝金的包裹之中降生,即便从来没有刻意了解过那些散发着光辉的晶石,却清晰地知道它们分布的规律。
深夜不是思考的好时机。
脑海中有太多想法就容易睡不着觉,哈特久久没生出睡意,干脆闭目养神。
直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变换,黎明破晓之际,哈特睁开了眼睛。
此时陈之椒还未醒来,维持这昨天晚上闭上眼之前的状态,睡姿规矩,双手交叠在腹部。
屋内并没有阳光洒入。
第二天的清晨,浓雾依旧没有散去,只是浓稠如墨夜色褪去了。
夜行动物返回巢穴,雾气之中睁开了一双双眼。新的一天开始,藏金山脉的白天依旧危机四伏。
走出营帐,情况肉眼可见地转好。比起雾气最浓的时候,现下的能见度略有提高,副官不禁松了一口气,昨晚夜间的时候,她无比庆幸白天的决定。
她一眼就看见站在营帐边高挑的身影,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精装,宽肩窄腰,长发在脑后干净利落地扎起。
陈之椒同她打了声招呼,“晚上睡得还好么?”
“说实话,不太敢合眼。”副官苦笑道。
她是第一次进入藏金山脉。临行之前总要多做些准备,她和上回随行的副官取过经,知道的越多压力越大。
两人谈话的尾声,同事意犹未尽:“说了这么多,你也不要太……”
她像是在纠结措辞,副官接道:“你放心,我不会因为对藏金山脉有了解就掉以轻心。”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同事说,“我是让你听听得了。”
“啊?”副官一脸惊诧。
“是的,听听得了,有些经验是很难复制套用的。藏金山脉这地方很怪,同样的经验很可能换了一片山头、又或者说在不一样的时间里完全派不上用场。”隔着遥远的距离,全息投影之中的同事摇了摇头,表情称得上是心有余悸。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
“有老大在,活着走出来的概率还是很高的。”同事笑了笑,说,“我们当初不还是第一次进么?和星盗交火三四次都活了下来,也没让野兽吞进肚子里。”
年轻的副官听着同事的安慰,眼前浮现出那个永远可靠,站的笔直的身影,话音变得坚定:“希望……我相信,我能活着回来。”
讲话的时间里,空气测量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陈之椒将结果共享给副官。
这时,副官看到陈之椒手中握着仪器。陈之椒同她交谈之余,偶尔分心垂眸漫不经心地查看仪表盘上的进度,等待检测结果。
拥有一个极度可靠的上司,对于不安的下属来说无疑是一针强有力的定心剂。
报告送达,两人结束了短暂的寒暄,将注意力集中到手头上的事物。
·
清晨时分,雾气充盈,呼吸之间仿佛都浸透了冰冷的水汽。
中午前后,浓雾将散,他们重新启程。
对比白天,能见度确实高了很多,光线却仍然不佳。Alpha绝佳的视力让他们能够在微弱的光芒下清晰视物,然而队伍里出了Alpha,还有几个出众的Beta,以及,一个“偷偷”混进来的Omega。
那些浓密的古树将头顶的阳光荫蔽,司融的脚步突然停了一下。他抬手折断一截树枝,漠然地将其钉进一条蛇的七寸,用力深入。
那条突然发起袭击的蛇被牢牢钉在树干上,尖锐的毒牙散发出冷芒。垂死之际,它带着浓重恶意的眼睛冷冰冰地落在眼前之人的咽喉,却已经无法扭转结局。
不久之后,它没有了生息。
山里就是这样。猎物与猎手的身份不会永远固定,危险无处不在,无论多谨慎都不为过。
沉默行进之中,目睹这一幕的队友无声地对司融做了个赞扬的手势。
司融一愣,对他点了下头。他的目光略过身前的一个个背影,看向队伍最前方,离得太远,丛林掩映,以Omega的视力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了。
陈之椒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地记下整张全息地图的点位。
蓝金的分布是规律性的,即便无法推断出它的准确位置,也能模糊确定大致范围。
陈之椒将队伍拆散,分组寻找,加快搜寻进度。
司融肩上一重。
有人不请自来,隔着面罩冲司融露出一个笑容。他刚才亲眼看见这个有些眼生的Beta杀死了一条试图偷袭的蛇,颇有几分另眼相看的意思。
司融默了默。
分了组意味着接下来的时间他没有办法再看到陈之椒。这一路上遇到多少危险,他是亲历者,直到现在他们虽然仍没有发生过大型的交火,但进入藏金山脉不到两天,每个人都面对过来自山林的恶意——诸如他遇到的那条蛇,这并非孤例。
昨天夜里,营地附近的探查者不只有动物,还有他们的同类。对方权衡过利弊,最终选择退回黑暗,司融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他不太放心就这样和陈之椒分离。
也许陈之椒并不需要他的保护。在和他相识之前,陈之椒久经磨砺,真枪实弹的战斗比他在学校里历经的模拟作战都要多,她不但能够保护自己,还能像神明一样守护更多人。
理智是这样说的。可是感情上,司融没办法说服自己,让陈之椒陷入危险的不确定性中而自己隔岸观火。
“抱歉,他有队友了。”
这道声音极轻。
隔着手套,司融被捏住了后颈,这让他没办法回过头。
那位Alpha对上陈之椒的脸,还是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点震惊,随后脚底抹油般溜走。
数十分钟之后,他才意识到主动向Beta队友抛去橄榄枝组队并不是一件足以得罪上司的恶行,却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坐立难安了。然而这已经是后话。
对比人类温热的肌肤,手套的触感还是太粗糙了。更何况后颈对人来说并不是一个能够毫无防备地被另一个人握在手里的部分。
还没等司融说什么,陈之椒松开了手。被她触碰过的那一小片肌肤却好像还在持续不断的发烫。
司融跟上她的脚步,罕见地收敛了话唠本性,有点像犯了错之后被主人抓包的猫,总会老实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