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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话:酩酊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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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从姑娘堆里成功逃回来的时候,宴会已经接近尾声,篝火仍哔哔啵啵地燃着,而先前围着篝火跳舞、约会、调情的人们已经散去,或是得偿所愿,或是一人入眠,大多不见了踪影,显眼的便只有仍坐在案前的烛幽。他带着一身香味穿过睡得横七竖八的各位长老走回案前,她抬头:“脱身了?”

“嗯。”盖聂点点头,他面上淡定内心无奈,楚地女子的热情丝毫不逊于民风一向开放的燕赵之地啊……

“君上醉了。”烛幽说完,盖聂愣了愣,嬴政一贯自持到近乎自苛,除了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情都很节制,今日竟然喝醉了。

“竟然三坛酒都喝不完。”

“王上在宫里喝秦酒从不超过三杯。”盖聂将睡熟的嬴政背到背后,等着烛幽缓和麻木的双腿。

“秦酒烈,情有可原。”

他看了看周围散了一地不下三四十个坛子,笑道:“再淡的酒也经不起你们这般如喝水般灌,在下倒是不知道烛幽姑娘有这般好酒量。”

烛幽一边揉着腿一边站起来,和盖聂一同往住处走:“也就那样吧。”

可她能喝趴那么多人,盖聂看向她的目光里都不由得多了一丝敬佩:“姑娘不难受吗?”

烛幽抚了抚藏在宽袍底下圆滚滚的肚子:“撑得慌,一会儿到湖边走走就好。倒是君上喝成这样也不知道明日会不会头疼。”

“那一会儿我煮点醒酒汤吧。”

烛幽走在盖聂的左手边,正好可以看到嬴政偏过来的侧脸,容色平静,脸颊泛着饮酒之后的红色,也不知他现在是否难受,又在梦些什么。她伸手去摸了摸他滚烫的脸颊,轻声道:“也不知道他为何明明不能喝,却还硬要替我挡酒。”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去做,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勉强,嬴政就是为自己缚上的枷锁太多了才会神思凝重。

“若是喜欢一个人,连刀剑都愿意为他挡,何况是酒?”

“我不需要君上替我挡酒,更不需要他为我挡刀剑,这些我自己就能应对。”

“可人就是这样。纵然烛幽姑娘再强,王上也只会将你当成需要保护的对象。”

烛幽顿了顿,盖聂好像捕捉到一丝清浅的嘲笑:“难道不是因为丽姬给他留下了需要保护的印象吗?”

盖聂没有料到她会提起这个,也转头看着她:“或许一开始是……但王上很清醒,对待感情更是如此。”

“是吗?”烛幽不置可否,神色如常。

“这些事情,烛幽姑娘可以自己去问问王上,有些事情从别人口里听到和从本人口里听到始终是不一样的。”

她想了想,觉得不用,她并不为此烦恼,所以也没必要让嬴政再烦恼。她又不是没见过他脑海里关于丽姬的记忆,同样是一片血色的荒凉,她给他留下的也只有痛苦罢了。可那时候她忘记了一件事,只有在意才会痛苦。

祭台周围有专门为了祭祀而准备的成排的小木屋,长老们分给了他们最好的一间。盖聂将嬴政放到已经铺好的竹席上,起身去煮醒酒汤。他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烛幽正半伏在嬴政的身侧为他整理头发,温情脉脉之下却满含着令他担忧的东西,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嬴政烛幽关于丽姬的认知,因为他不觉得按照烛幽的性格会主动向他提起这些,而嬴政又恰好明令禁止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丽姬……这般情形这让他觉得不太好。

烛幽注意到他好半天没有走,疑惑地抬头,然后又看向嬴政,立刻起身去为他脱鞋:“忘了脱鞋了。”

盖聂霎时觉得他可能想多了,她大约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于是便说:“我去煮醒酒汤,一会儿我烧水来,烛幽姑娘可以为王上稍微擦洗一下。”顿了顿,又接道,“擦脸就可以。”他总觉得自己若不补这一句,她能把嬴政给扒了。

“好。”她爽快地应了,他便推门出去。

嬴政被叫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仍在宴上,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还迷茫了一下。烛幽低头望着他醒来时的三眼皮,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君上,起来喝了醒酒汤再睡吧。”

嬴政缓缓地回复意识,半坐起来,头枕在烛幽的臂弯,低头由着她喂来满是姜味儿的汤汁。等他喝了大半碗,瞌睡都喝醒了,便摆摆手表示不喝了。烛幽放了碗,再扶着他躺下,又拧来帕子为他擦脸,结果下手太重,糊得他满脸生疼,他便抬手接过了帕子自己来。

“醒酒汤是你煮的?”喝了汤洗了脸,他明显好受多了,有了精神同她说话。

烛幽将帕子拧干放好,诚实地回答:“是盖聂先生。”她喝了酒从来都不会有事,所以也不知道如何照顾喝醉的人。上一次嬴政只是微醺,她到他跟前的时候只需要陪他说说话,这次可不一样。“君上想沐浴吗?”

的确是一身黏腻和酒气,嬴政缓缓坐起来:“嗯,用凉水就可以了,不用折腾。”

烛幽说:“没关系,盖聂先生已经把水烧好了。”

“你也还没洗吧?你用热水,孤用湖水。”

也行。烛幽从善如流,高高兴兴地去洗了个热水澡,湖风一吹,只余凉爽。嬴政比她洗得快,连头发都已经擦过了,这会儿正站在楼梯上看月亮,见她走过来,朝她招了招手。烛幽原本打算去隔壁小楼的脚步换了个方向,去到了他的身边:“君上不困吗?”

“先前睡了一会儿,现在还好。”

烛幽顺手摸出一片叶子塞进他嘴里,嬴政嚼了嚼,嘴里一片清凉:“薄荷?”

“嗯,周围挺多的,我去洗了几片。”

他笑道:“这下更清醒了,一会儿还怎么睡?”

烛幽抬头望着他,打趣说:“酒宴上君上可是头一栽就睡过去了。”

嬴政又气又笑:“你还好意思说?孤是为了谁挡的酒?”

她毫不犹豫地标榜自己的光荣战绩:“我把所有人都喝趴下了,还和盖聂先生一起把你送了回来。”

他挑挑眉:“还很得意?”

“上次君上那么清醒,在国宴上怕是三杯都没有喝到吧?”烛幽难得嘴毒了一回。

“……那你喝三十杯很了不起?”

她伸出两根手指:“现在看来,君上至少有两点不如我了。”

嬴政示意她说。

“君上不会凫水,而我会;君上的酒量不行,而我行。”

他倒是很坦然,觉得烛幽也是幼稚得可以,他拿出十足的耐心:“孤当然不是样样都行,孤的武功也不如你,更不会占星占卜阴阳术。”

“好像是哦。”

“你可真是……”嬴政也生不起气来,伸出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谁在跟你比这些?让你别喝酒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烛幽揉着前额,不紧不慢地回道:“我知道君上关心我,但是君上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做这些事情。不喜欢的事情就不做,做不到的事情就放弃,君上太累了……像今天的这些事情我自己有分寸,我自己就能够解决,我不想看到君上因为想为我做些什么而受罪。”她说着认真地看进他的双眼。

嬴政没想到她竟然会说这样的话,也因她突如其来的剖白而心中柔软,顿了顿才说:“孤没有勉强,也没有不喜欢。这些都是孤愿意为你做的。”他曾全心全意地对待过很多人,他们都乐于接受他的给予,或也曾以好意来回报。但他知道,那些人或多或少地都想从他这里索取些什么,甚至连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只有烛幽从未开口求过什么,甚至希望他不要去做。

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你现在这样同我讲话的样子,让我好像看到了当年在新郑遇到的那个你。”那个面对着韩非的你。嬴政知道烛幽自从到了咸阳,就不再将悲喜落在脸上,情绪也极力压抑和收敛,敏感多思,小心又冷淡。他以为是因为韩非之死给她的打击太过沉重,以及困在牢狱里的六年改换了她的心境,所以她才会变得如此。但他今日发现其实她没有,她仍是保留着那份天真和张扬,只是将曾经展现在他面前的一切收起来了,远远地不想靠近,小心地保持距离,努力地适应咸阳宫,适应着面对秦王。直到今天,她才在他面前变回了原本的她。

嬴政感觉到了一股落差,更感觉到了一股酸涩,是他吗?是咸阳宫吗?是这一切剥夺了她做自己的勇气吗?他原本是想祭典之后就带她一同回咸阳,意识到一切之后却突然生出了一些犹豫,可是他还是想知道:“璨璨,你还愿意随我一起回咸阳吗?”

烛幽并未注意到他的那一丝忐忑和挣扎,只是没料到话题跳得如此之快:“君上要回去了吗?”

“我也离开了有一些日子了。”

烛幽算了算,其实也没有很久,她望着嬴政,他也正温柔地望着她。尽管他现在还没离开,但仅仅是想到他要离开的事实就已经开始有些想念,她惊觉这么短短的几天,她就已经不希望他再离开,不过她也明白他是不可能留下来的,便从不对这样不切实际的事抱以幻想。平静的心却难以抑制地又开始痛,烛幽像上次那样伸出手抱住了他,将自己埋进他的怀里,传出的声音闷闷的:“我会想念君上的。”

嬴政的手抚上她的头发,柔声道:“难道你不愿同我一块儿回去吗?”

“我愿意,但是我撑不住。”回秦之路难免舟车劳顿,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到咸阳恐怕就要去掉半条命,而且路上一旦遇到点什么意外,无论是颠簸着逃命亦或是为了保全他而被丢下,她都活不下去,她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要想逃就能全身而退的她了。

嬴政也想到了这一点,事到如今他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的痛苦,于是他心惴惴地开口:“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到我的身边来?”

“等胜利的时候吧。”烛幽想了想,“等大军班师回朝的时候,我就和捷报一同来到君上的面前。”那时候安全了,她的身体应该也养好了。

“好。”嬴政收紧了搂住她的双臂,“你不要食言,到时候我亲自来接你。”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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