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自在汝阴驻军后便不再有所行动，楚军摸不清他的想法，再加上昌平君回楚搅乱了朝局，各种掣肘卷土重来，楚军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就形成了一道两军相持的奇观，令天下人大跌眼镜——本以为会是一场能再次载入史册的大战，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场面，倒是能载入史册，就是理由不太对。

前线莫名其妙地静了下来，但大家都知道势必会有一瞬爆发，都屏息以待。而与世隔绝的烛幽完全没有受天下形势所影响，她谨遵星魂给她开出的“医嘱”：不要劳心劳神，保持心情愉悦；不要动用阴阳术，可以运动，但能动到什么程度需要她自己去找；吃的要保证营养，但要清淡；不要生病……由此，她可以光明正大地什么事都不干，而且因为不用喝药，她都找不到令她心情不愉悦的点。

能自由行动时正逢夏天，阴阳宫的夏天还算好过，缺点就是没有人陪她，但正如星魂临走时所说，他留下了她最想要的东西，也算是弥补了孤独带来的缺憾。于是阴阳家众人每日都能见到山鬼带着那个和嬴政一模一样的傀儡在云梦泽各处闲逛，不过大多数人都是没有见过嬴政的，所以并没有激起哪怕一丝水花。

正当八月，水泽里的荷花都开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那天烛幽又一大早地出门了，还带了个背篓，准备去采些荷花、摸些莲蓬回来。背篓当然不是她背，她将它挂在了傀儡的肩膀上，随后坐在它的臂弯里往水泽深处去了。烛幽试过很多不同的姿势，但因为傀儡自身的局限，只有这个抱小孩儿的姿势对她来说最舒服。一路走到莲泽旁，她将傀儡留在荫凉处，将背篓抛进了小舟，竹篙一撑，小舟便轻盈地滑进半人高的莲叶里，一股沁凉扑面而来。

水波悠悠，莲叶下的游鱼儿被她惊得四处乱跑，荷花和莲叶挤挤挨挨，也随着她的动作而摆动，像是在你推我搡，待她走开，便又渐次重归宁静。若是从空中看下来，她仿佛不是走在水中，而是游在这片密密匝匝的荷花丛中。明明荷花这么好看，好像写它的诗也不是很多，她一时能想起来的也只有一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还是他孩子的名字呢。说起来，扶苏的眉眼和他有七成相似，或许是因为他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或许是因为二人的肖似，嬴政很喜欢扶苏，常会敦促他的功课，也常常让他来旁听小朝会，也经常从宫人那儿关心着他的身体。当然了，嬴政也很喜欢嬴皓，但这两种喜欢是不同的。烛幽回头看向了岸边，被她留在荫凉处的傀儡好像已经晒到太阳了，它被她放在遥望她的方位，就好像是在等着她回去似的。可是真正的嬴政是在等谁呢？他喜欢丽姬，大概也喜欢她，这两种喜欢也应该是不同的。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他什么时候才会真的喜欢她呢？

嬴政和月神到阴阳家的时候烛幽才离开没多久，东皇亲自相迎。比起上一次来的时候要谈合作的事情，这次他只是趁着不忙单纯地来见一见烛幽，可能的话带她一道回咸阳，所以十分地闲适。湘夫人派来回复的人说烛幽去采莲了，请他先等一会儿，有需要的话立刻去通知她回来。嬴政摇了摇头，既然她出去玩儿了那就好好玩儿吧，他等等也没什么，采莲应该也用不了多久的，他这般想道。

然而他左等右等都快午时了烛幽都还没回来：“她会不会出事了？有人跟着么？”

“这一带都是阴阳家的，她出行一贯带着傀儡，必然不会有事。”东皇见他不耐烦起来，便又补充，“莲泽距阴阳宫也近，王上不如顺便去散散心，臣这就派人去寻山鬼。”

“不必了，寡人自去寻她。”说罢就带着盖聂往外走，月神跟上去引路：“王上这边请。”

大约走了有一刻钟的样子，三人便来到了莲泽旁，接天的莲叶密密匝匝地立于水中，不是铺了一层墨绿的地毯，而是砌了一座墨绿的台，粉色的莲花就星罗棋布在这座墨色的台上，映着阳光下粼粼的水光，别样的绚烂。嬴政极目远眺，这看似没有边际的莲花海一派平静，分辨不出哪里有烛幽的身影。月神抬手送出了传信鸟，并向他说：“王上先去那边的荫凉处吧。”

“那是什么？”嬴政没有回应她的话，反而指着远处树下的人影，那个人虽然站在树底下，却并未挪至阴影处，反而一动不动地立在阳光下暴晒。

“应当是山鬼留下的傀儡。”

“那我们便去那里。”在傀儡处等着，必然能第一时间见到她，嬴政心情沉重地走了这么一路，这会儿难得生出点兴致。

月神却不知为何有些犹豫，那个傀儡好像和一般用的不一样……不过她已来不及阻止嬴政过去。又走了小片刻，三人来到了傀儡身前，月神终于知道自己那点不好的预感来自于何处了——嬴政站在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傀儡面前若有所思，若不是衣服和发冠不同，他现在简直就是在照镜子。

“这就是她的傀儡吗？”嬴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它，还抬手摸了摸，“简直以假乱真，看来也是星魂的手笔。”

除了星魂，也没有人会这样无聊替烛幽做一个“嬴政”了，月神没有说话，默认。

她当初想要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偶的愿望竟是实现了。嬴政凝望着这个巧夺天工的傀儡，有些想笑，当初他与烛幽凑在一块儿捏泥人的场景都还历历在目，现在另一个“他”便已经代替他陪在她身边了。烛幽大约是没有骗他，她心里是有他的，毕竟从没见她想要一个韩非。嬴政转头就脱了外衫交给了盖聂，然后把傀儡的衣服和发冠都拆下来换到自己身上。

“王上……”盖聂拿不准他想做什么。

嬴政示意他不要阻拦：“带着傀儡走开些，不要暴露。”

烛幽几乎走到了莲泽的中心地带，收到了传信要从那边回来也花了点时间。扁舟拨开莲叶靠岸，烛幽一手提起背篓一手提起鞋赤脚踏到地上，因为在水上太久，落地时竟有些不习惯。她扶着竹篙稳住忍不住摇晃的身形，抬眼看向她的傀儡，出声召唤：“过来吧。”

傀儡听话地走到近前，烛幽抬手摸了摸它的额头和脸颊，果然有些烫了。本着爱惜物力的想法，她从怀里掏出手巾，走到岸边蹲下浸湿了，回身擦了擦它裸露在外的“肌肤”，然后盖到它的头上，又新取出干的帕子擦干它的脸颊。做完这一切，她将背篓挂到了傀儡的右肩上，同时拍了拍它的左肩，于是它就半蹲了下来，好方便她坐上去。烛幽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泥的脚，又回身去湖里荡洗干净，这才踩着它的膝盖坐进了它的臂弯：“回去吧。”她半倚在它身上，右手绕过了它的脖子扶着肩膀以防自己掉下去，随着她下令，傀儡缓缓地启动，朝着阴阳宫而去。

从坐上傀儡的时候烛幽就觉得有点奇怪，好像要软一些，难道高温会令软玉髓变得更像人的肌肤？烛幽不懂其中关窍，也不太在意，随手从背篓里取出一个新鲜的莲蓬，小心地抠莲子吃。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明明是同一根茎上生出来的东西，藕芽甚甜，莲心却苦。她将莲心彻底掐去，将剩下的莲子喂进嘴里，仍有淡淡的苦，不过也难掩清香。

她一边吃，傀儡一边走，剥下的莲子偶尔不小心掉到地上，她觉得可惜，不由得回头看，结果却瞄到傀儡汗湿的发根。那股奇怪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烛幽稍稍探身看向了它的脸，发现它的额头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惊愕地拿起帕子拭去。因为扛着她又背着不轻的莲花和莲蓬，温度又高，它的脸上满是红潮，不仅是额头，鼻尖也有许多细小的汗珠，汗水甚至已经打湿了它领口的衣衫。烛幽一边擦拭一遍不着痕迹地试了试它的脖子，规律的脉搏以快于常人的速度敲击着她苍白的指尖，她被吓了一跳，就在此时，它忽然转动了眼珠同她对视，烛幽看清了里面的戏谑。

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场景，有一天她竟然能在云梦泽见到嬴政，还将他当做了傀儡，让他背着她采下的莲，坐在他的臂弯里往阴阳宫走，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嬴政在荫凉处停下，稍微缓了口气，烛幽难以置信地再次用指尖抚了抚他的脸颊，不是软玉髓，而是真正的人的皮肤。他到这里来做什么？是特意来寻她的吗？他为何要来呢？莫非他是谁假扮的？或者她在做梦？烛幽轻蹙眉头：“……君上？”

“璨璨。”他笑着出声。

烛幽一愣，不由得睁大眼睛：“真的是君上吗？傀儡呢？”

“如假包换。”他又笑。

她望着他爽朗的笑脸，心下微涩，哑声道：“快放我下来吧。”她特别庆幸她因为受伤躺了几个月，瘦了不少，否则他哪儿抱得动她？

嬴政确实有点累了，但却不想将她放下：“从水里出来也不把脚擦干，身上衣服大半都是湿的，不怕生病吗？”

烛幽晃了晃白得近乎透明的双脚：“这可是夏天。”她坐直些，低头就看到嬴政的肩膀和胸前也湿了，都是被她湿漉漉的衣袖和裙摆给连累的。

他抬头望着她，一本正经地反驳：“夏天又怎么了？就是夏天所以才容易因为疏忽而生病。”

可她这不一直都好好的吗？烛幽不欲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轻轻锤了锤他的肩膀：“我该下来了。”

嬴政这才把她放回地面。烛幽吹了声哨子唤来了本就在他们不远处的傀儡，将背篓挂到它的身上，准备取下挂在背篓上的绣鞋，嬴政抬手阻止：“都湿透了。”

烛幽觉得如果要和嬴政一道回去，那自己坐在傀儡上挺奇怪的——他们两个出现在一块儿就很别扭。然而这会儿他又不准备让她穿鞋，是想让她赤脚走回去吗？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路，好像有点困难。结果他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他拉住她的手笑：“想什么呢。来吧，孤背你。”

“……这不妥吧，君上。”

“你都做了个傀儡的孤来伺候你，现在真人来伺候你，反倒不乐意了吗？”

所以就更不妥了啊！像做了坏事被抓包了似的，一股难得的羞耻感令烛幽倍感别扭，她要傀儡的时候就没想过有朝一日面对这样的情景，这可真是地狱级别的修罗场。

“为什么要傀儡呢？孤难道不在了吗？”他阻止了她下意识的后退，将她揪至身前，“你是想离开孤，还是那么想念孤？”

烛幽凝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眼，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确是抱着离开他，留个念想的想法才做的这个傀儡，可是她又不能真的说出口。

“璨璨，你答应过的，不对我说谎。”

嬴政可真是不饶人。烛幽想了想，从背篓里折下一朵荷花塞到他手里，轻巧地退开：“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谁说我不想你？我想的。

嬴政被她逗笑了，他握着这朵新鲜柔嫩的荷花，叹息着回道：“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烛幽伏在嬴政的背上，被他背着往回走，她一边把剥好莲子塞进他的嘴里一边说：“回去就能吃饭了。”

他欲言又止：这难道只是吃饭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