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烛幽也没能回成阴阳宫,因为咸阳的速度快得令人叹为观止,八百里加急的国书第二日就到了,接了安陵君的使者去国都,她就只好将逆鳞托付给星魂,让他替她带回去。星魂说:“你还是趁早选一把剑,虽然可以用阴阳术,但有兵器总比用内力强。”
“我知道了。”烛幽想着秦国的兵器都不错,回头去辎重里随意挑一把剑就好了。她的剑术本身不怎么样,用什么剑都没大差别。
也不知道咸阳那边是怎么劝的,安陵君很快就同意了借地,李信骂骂咧咧地建好了仓储,带着大军继续南下。他和蒙武共同商定了整体方略,士气高涨地压过沿途的郡县,楚北的民众惶惶逃亡淮南,城邑守军也纷纷弃城,就连昌平君被贬到的陈城也变成了一座无军无民的空城。众人见到这样的情景更是士气大振,李信当即命前锋部队轻装简从奔赴寝城,生生给昌平君留下了一地的重甲器械。
烛幽可以容忍李信要求轻装的举动,却不能忍他给昌平君留下重装备。她谨记嬴政的嘱咐,扭头去找了蒙武,想让他劝一劝。蒙武也觉得李信的命令前所未闻,灭国大战又不同于之前王贲轻骑奔袭楚地的奇袭战,怎能只带骑兵而抛下步兵呢?遑论行军速度比步兵还慢上诸多的后勤部队。但蒙武说不过李信,而且也不会将疑虑当做依据去与主将争辩,所以他谨慎之下送了信回咸阳,希望国都做出适度的干涉,却还是依令行事。
“我可以替你打他一顿。”烛幽面无表情。
蒙武将军一愣,然后好脾气地宽慰了她:“昌平君乃是王上的股肱,由他镇守此地再好不过。他也从过军,后方接应他得心应手,山鬼大人无需担心。”
烛幽自诩比秦国所有人都清楚昌平君的嘴脸,她板着脸:“把重甲装备烧了再走。”
“不可不可。”
“那就带走!”
“不可不可。”
军令紧急,烛幽并无行事之权,而且还受上峰节制,不得不听命行事。她最后只能妥协:“后方的部队跟上了之后必须把装备全部带走,陈城不宜久留。”
蒙将军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坚持,但还是顺了她的意下了这道命令,然后李信催他们行军的命令就又到了。蒙武准备动身,问:“山鬼大人是随本将还是跟着主将?”
烛幽咬牙切齿地选了李信。李信和烛幽相看两厌,她总是反对他的意见,不管是鼓舞军心、轻兵南下还是分头围攻,她都反对。她又不是监军,凭什么反对?他简直怀疑她就是来跟他作对的。李信话也不想跟她说,连见都不想见她。烛幽也不想看见他,她一路关心的只有后勤辎重如何了,有没有跟上,有没有带走那些弃在陈城的军械。
寝城平舆两城连下,城内守军的不战而降,明明预估了至少会有三十万楚军能够调动,可现在连影子都看不见。蒙武与他们汇合后道出了自己的忧虑:“一路南下所遇都是空城,到了寝城也只有少量守军,遇到我们都是不战而降,最可疑的是城内竟没有粮草辎重,似乎原本便没打算抵御。斥候也探到楚军主力似在汝阴河谷地带秘密隐藏,大战或许就近在眼前,然而重甲器械都还在路上。”
“楚国原本就是分治,各自掣肘各自保全力量,值此王室都南逃之际,项燕无法聚兵抵御也是正常,本将竟是高估了他们。”
“然而两地连投降方式也一模一样,其中定然有部署。”
“战场上,惑人耳目的把戏众多,孙子才会说‘兵不厌诈’,故而评判消息并不能以表象,而应在时势。楚国庙堂浮华世族败落,项氏自保尚且艰难,届此时他莫非还要率项氏一族的子弟兵来与我二十万大军决战?这岂不是螳臂当车?所以项燕所谋只能有一途:据守汝阴迟滞我军,以给王室南逃断后!若真如蒙将军所言,项燕岂不是神乎其神?”
蒙武被说服了,赞同地点了点头,李信的推论有理有据,环环相扣,比起他的那一丝直觉,的确更加可信。于是他看向了烛幽。
烛幽面无表情:“天象显示应谨慎行事,将有祸。”
李信不屑:“大人一路都这么讲,也没见哪里有祸?”
“汝阴河谷就不再确认了吗?”烛幽再发出疑惑。
“哼,若项燕真能带着主力前来一战,大秦将士们倒求之不得。”他当然打算去确认,但一旦被提醒就忍不住出言刺了过去。
烛幽骤然感觉这个人无法沟通,她看向蒙武,用眼神示意他:将军,打一顿?蒙武犹豫之下挪开了眼神。
李信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豫道:“山鬼大人若是还有意见,不如回咸阳去。我们讲求上下一心,大战在即,容不下惑乱军心的所在。”
烛幽眼神都懒得给他,转身走出了中军幕府。她记得星魂的话,若昌平君想作乱,不会正面来,只会把主意打到后勤辎重上。若是前线顺利还好,若是这里不顺利,他一旦搞点什么动作,那局面就将会是灾难性的。反正自己在这儿也没用,还不如回去把昌平君解决了,免得整日惴惴。
回程的路不长,烛幽这匹马还是嬴政给她的良马,性格温驯,日行千里,很快就回了陈城。城里早就没有了百姓,现在只有被甩开的后方部队在此稍驻,待明日一早继续赶路。烛幽掏出令牌,很快就进了城,她的第一件事不是去见昌平君,而是去了仓库,那个被她日夜惦记的放着他们留下重甲器械的仓库。
仓库位于城内的东南角,烛幽牵着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凭月色照明。她的脚步声和哒哒的马蹄声交织在一起,模糊的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快走到长街尽头时,烛幽停下了脚步,隐在暗处的弓箭手将弓弦拉满,泛着冷光的箭头都对准了她。她稍微抬起头,弦月正倚在房檐上,那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秋风吹过,吹动了她的裙摆,额前的碎发拂过她的面具,割裂了她的视线,同时还送来了昌平君心平气和的声音,他的脸上也是同样的笑容,只不过烛幽看不见:“我已恭候你多时了,山鬼大人。”
“别来无恙,相邦大人。”
“也不能说无恙吧,大人的造访可令我为难了。”
她一动不动,幽蓝色的气从烛幽脚下升腾而起,如雾般将她环绕,令她像月下的仙子般神秘:“我看大人的招待很周全,并不像你说的。”
“那就希望大人能喜欢。”
话音未落,无数的箭羽一齐朝她奔去,黑压压一片化作一大片阴影将她笼罩。烛幽也不慌,抬起了右手,一道半透明的水幕将她和马包裹,所有接触到那片水幕的箭都化作了齑粉。一茬箭雨之后,她的手掌轻轻一翻,那张水幕骤然化作了细小的水针,她再一挥,无数肉眼几不可见的水针朝四面八方飞射而去,只过了片刻,惨叫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都弥漫起一股血腥味。
昌平君在对面鼓掌:“无论看几次,大人的功夫都是这么美丽优雅。”
“我会让你死的时候也这般想。”烛幽惯不多言,双掌合十,朦胧的雾气自她身侧散开,逆着风冲向了昌平君,同时细细密密的水流自他身后升起,交织成细密的网封住了他的退路。
“说大话可不好哦,郗烛幽。”那个站在屋檐上的身影瞬间挡在了昌平君的面前,鲨齿疾舞,强横的剑气逼散了她所控制的雾气,她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眨眼间他便已来到她的身前,她凝出气刃格住了他刺来的剑锋。烛幽在交锋中抬眼与他对视,他的眼里是见到猎物的血腥与残忍:“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么?做好准备了吗?”
她只开口叫了他的名字:“卫庄。”
卫庄只笑。暗中角力间,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化作风向外吹去,掀得两人发丝乱舞,衣袂狂摆。他猛然一加力,烛幽朝后退去,在几步之外站稳。
鲨齿的剑尖直指着她:“拿出你的剑。”
烛幽身上没有剑,她不动,紧紧地盯着对手,聚气成刃后的剑锋颜色愈发深沉。
“呵。”卫庄冷笑一声,疾攻而来。
烛幽左手两指并拢掐出诀,幽蓝的光幕竖在了她身前,与鲨齿相激发出铮鸣。卫庄想抽剑,光幕却宛如另一个世界的门一般将剑身缓缓向内吸。他极快地提脚在其上一踩,向后翻出,收剑回割。烛幽不知何时已经等在了那里,手中的气刃挡住了他的一击,气刃迅速化作冰刃,飞快地延长,直取他的面门。卫庄向后一仰,身子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翻向旁边,剑气喷薄而出,烛幽不得不跃到半空,而此时,卫庄重重一踩,挥剑追击。空中不好调整姿势,烛幽冷眼望着他逼近,气刃接下他这一击,一道水流裹住了她,帮她卸下了这一击的力道。她隐没在水流之后,它们同时散作无数细小的雾珠,骤然扑向他试图将他包裹,然而他的身影快似疾电,瞬间消失在烛幽的眼前。
“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烛幽听到卫庄低沉的声音,悚然一惊,想要回身却已经来不及,他此刻就在她的身后,鲨齿就差一丝就没入了她的身体,只见手腕粗的冰藤缠住了他的手臂,烛幽险险地以阵法格开了剑气,衣服却已经破开一道口子。
“不过你好像更熟悉鬼谷剑法的套路了,看来是我师哥帮了你。”
烛幽落到安全距离,但面对卫庄,她并不觉得有“安全距离”这一说,他想攻过来不过瞬息之间。她踏出阴阳家的特殊步法,左手掐诀,右手凝刃,浑身紧绷。对比她,卫庄则放松很多,鲨齿斜斜地指着地面。
“你们都替嬴政卖命。”
烛幽说出了和他交手后的第二句话:“他值得。”
卫庄冷哼:“值得?有什么值得?如此多的百姓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如此多的人因战争而埋骨,不过是为了满足国君的一己私欲;如此多的风华就埋葬在秦国的铁蹄下,你竟说值得?”
“我们本就同根同源,如何不值得?难道在那些昏庸君主的治下百姓就能活得好了吗?”
“那也不干秦国的事!何时打着拯救百姓的名义插手他国内政还是正义了?”
“比起在那些君王的统治下,还不如由他来。韩王逃跑的时候新郑百姓可跟着他走了?他们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们需要的是新的秩序,而不是别的国君。”
“既然周天子的治下已经礼崩乐坏,不如换一位新的天子。八百年前武王当得,八百年后秦王自然也当得。”
“这些话,你还是留着跟韩非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