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它自己撞进来的。”这分明是事实，可不知怎么听着就像是狡辩，烛幽自己说完，脸上都露出了一点迷茫。

雨滴从外面飞进来，溅湿了嬴政的肩膀、衣袖和衣摆，不过因为他穿的是黑色的衣服，所以湿了也不是很明显。他垂目望着慢吞吞地站起来的她，心觉好笑，然而他仍旧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走吧。”

烛幽把瑟瑟发抖的鸟儿丢在桌上，径直绕到了大门处等侯他的到来，一身黑色的君王俊美而威严，烛幽总算记得不要直勾勾地盯着他，虽然觉得好看，但就望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等他走到近前，就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随他一同去往东偏殿。

还是同样的地点，还是同样的位置，不同的是今日没有小朝会，烛幽的面前还多了一堆书简，她趁着嬴政去更衣时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是些闲书，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殿外的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甚至还打起了雷。闷雷一声接一声，总令人有种它还在压抑着，将会在某一时刻轰然爆发的感觉。嬴政回来得很快，烛幽听着他的脚步声，觉得他走得蛮急的。等他出现在屏风旁边，她就站起来行礼——仍是悄悄地望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眸。

“今日你倒是规矩。”他语带调侃。

“我学得很快的。”烛幽安安分分地替先前的自己打了个圆场。

雷声轰然炸裂，烛幽看到嬴政的衣摆悉悉索索地拂过了玉阶，随后是他随口一问的声音：“你不怕打雷么？”

她摇头。打雷有什么好怕的？烛幽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得不明所以。她看到嬴政坐下，抬手取了笔，拿了最面上的竹简铺开，语气如常地招呼她：“坐吧。如常即可，不必如此拘谨。”

“谢君上。”

今天其实并不热，殿内的构造使得殿里的人能吹到穿堂风，外间下了透雨，吹进来的风也是凉风，一洗前几日的闷热。烛幽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必要坐在这里，但能同嬴政坐在一块儿，她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此时她手中的是《吕氏春秋》，是吕不韦集结了门客编纂的，他对成书非常得意，还将它刻在巨简上悬于咸阳的城门上，并贴出告示说若有能在书上增删一字的，就赏赐千金。她本以为嬴政应当对这部书心怀芥蒂，却没成想到书简不仅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了，嬴政还愿意给她这样的外人看。

左右无事，烛幽便准备好好地把这部闻名天下的书的原本读一遍。她遇到没读过的书时都习惯阅读的同时誊抄一份，此刻也不例外。她在声声雷雨中聚精会神地抄写，抄得很慢，因为秦国的字她还需要细细辨认，缓缓断句，不太明白的地方都先空了出来，做了些标记。嬴政今日的事情不多，他依旧如同前日处理完一些就看她一眼，烛幽全神贯注地埋头在书简之中，只留下小半张侧脸给他，认真的模样是他前所未见的，她从前在小圣贤庄就是如此吗？也这般得过他人的凝望吗？

赵高替他添茶时见了他的眼神，会意地去瞄了一眼烛幽手中的书：“是《吕览》。”

哦？一挑就挑中了它么？嬴政想了想，轻轻放下笔，起身绕到了她的身后，还没看清她到底看到了哪里便已经忍不住道：“你这个字，以前的书都白抄了是吗？”

烛幽沉浸在书里，根本没发现他已经下来了，听到他的声音还小小地吓了一跳。抬眼一瞧，看到正站在自己身后的他，倒没有纠结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以前经常抄书的，更没有在意他说自己的字丑，毕竟以前被无数人说过无数次了，此刻也只默默地将晾干的竹简合上放到一旁：“君上便不要再看了吧。”

嬴政从一堆书简里独独抽了一卷《韩非子》出来：“这是韩非入秦后的手书，你们可都师从荀子。”

烛幽平静道：“我刚刚看了一个小故事，有人要把一个小婴儿往江里投，别人问他为何，他说婴儿的父亲善于游泳。其父虽善游，其子岂遽善游哉？我和韩非虽然都得过荀子的教导，但比不上他也不是什么奇事。”

“哦？的确是学得很快。”

他怎么这么小心眼儿？烛幽忍不住瞪他。

嬴政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有不明之处么？”

“有的。秦国的文字和齐国的文字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有些字我不太认识。”

嬴政笑话她：“小白丁。”

烛幽对此不甚赞同，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不错了，齐国和楚国的文字她都读写无碍，和韩非待久了，韩国的字也认识，到秦国之前恶补了一下秦国字，一般的阅读倒没问题，可《吕氏春秋》毕竟是煌煌巨著，很多字都不常用，她不认识不是很正常吗？怎么就被冠了个“白丁”了？！正欲稍稍辩驳一下为自己正名，内侍却突然来报：“王上，昌平君和小公子来了。”

原本正打算亲自教她的嬴政顷刻间就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直起身来，心下也疑惑他们怎么会来。

其实先前烛幽就已经在密集的雨声里听到了一阵哭声，此时听到禀报，便抬头看向了嬴政，只见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稍微思索了一下，他对她道：“若是还想看书便去藏书阁，里头还有与六国文字对照的字谱。”言下之意就是她可以走了。

烛幽不多说什么，这便拿起了正在看的几卷《吕氏春秋》，准备直接去藏书阁。嬴政看她的动作好不拖泥带水，反倒顿了一顿，吩咐赵高：“让他们去含云殿吧。”便和烛幽一同往外走。她走在他身侧，感觉他好像并不是很高兴。

行至廊下，便见昌平君手中牵着一个估摸着也就三岁的小孩儿，他束着总角，不过发丝看来并不安分，穿着小小的衣服，正抽噎着抹着眼泪，大概就是内侍口中的“小公子”。小公子看到嬴政来了，立刻挣开了昌平君的手，摇摇摆摆地扑过来抱住了嬴政的大腿：“父王！”

嬴政伸手让他站直，抚了抚他的脑袋：“怎么到章台宫来了？”

答话的是昌平君：“今日去六英宫看望扶苏公子，见小公子缠着他不放，要吵着见王上，臣便自作主张将他带来了。”

小公子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父王，语带哭腔：“今天打雷了，儿臣怕。父王好久没看儿臣了！”说罢又抽了两下。

烛幽听到他的话，莫名地想起嬴政问她怕不怕打雷。嗯……这……他好像很想关心眼前的小公子，可见到他时却也没有很疼爱。不过这是他的家事，她不该关心，她还要去藏书阁。于是她悄声问赵高要了一个侍从带路，想低调地离开，可谁知那个小公子却离开了嬴政身边，转头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母妃！”

烛幽被他扑得一个趔趄，一卷竹简险些掉到地上，被她眼疾手快地接了回来。从不在意气氛的她也能感到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她低头望着扒着自己的腿不放手的这位小公子，迎上他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除了也都长了眼睛鼻子耳朵，他跟嬴政真是半点相似都没有呢。

“皓儿，不得无礼。”嬴政淡淡地出声喝止，自然有内侍上前来要拉开这个小孩儿。

可他死死地抱着烛幽，内侍也不敢太过用力：“母妃！你不要我了吗！”

烛幽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这个大约是叫嬴皓的孩子，嬴政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而且也不想他在她面前待太久，再开口时语气便严厉了许多：“还不放手，成何体统。”

他虽然很敬爱他的父王，却是又敬又怕，他的兄弟们也没有不怕的，他虽然才三岁，却也十分地聪慧，听出怒意便只得乖乖放手，但仍可怜兮兮地拽着烛幽的裙摆不想放她走：“母妃……”

烛幽望着他，无情地戳破他的幻想：“我不是你的母妃。”

嬴政冲她道：“你先去吧。”烛幽便行了礼离开了，然而身后的赢皓仍试图挽留她，再次被喝止。

她跟着内侍向前走，嬴皓的哭声再一次传来，随之则是嬴政低沉的安慰声，交错在一起令她太阳穴发胀。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直到彻底听不到背后的声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一路上脑子里只有星魂的话，那带着深深感叹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畔，烛幽啊，你长得同那位丽姬一模一样啊。她又不傻，这样一个孩子扑过来抱着她喊娘，她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丽姬的孩子。原来她真的很像丽姬，原来这位丽姬不仅深受宠爱，而且还生下了孩子，原来嬴政对这个孩子还挺上心，会担心他是不是又怕打雷了。按理说丽姬死的时候嬴皓还很小，她却并不怀疑为什么他能记得自己母亲的模样，因为她的参考对象只有她自己和星魂，她便以为天下的孩子都这样，因此还觉得嬴皓过于幼稚了，她和星魂三岁的时候早已不会这般又哭又闹。

哺食之前雨停了，檐下的雨水珠玉般滴进水洼里，击碎了倒影里的苍翠。烛幽觉得有些饿了，她抬头望着窗外清灵的风景，一时间有点不知道往哪儿去，而恰好低头就看到盖聂手中提着食盒进了藏书阁，他抬头示意她下楼：“烛幽姑娘。”

烛幽走过长长的旋梯在他面前站定：“盖聂。”

盖聂把食盒递过去：“王上说，你下午不必去殿里了，不想看书的话可以在宫里逛一逛。”

烛幽点点头，明白他大概是被那位小公子缠住了，嬴政竟然会因为这样一个孩子而暂且搁置公务，简直不可思议，莫非这就是书中所说的爱屋及乌？她一边想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向盖聂道谢：“多谢你。你用过了吗？要一起吃点么？”

盖聂客气地拒绝，然后告辞：“在下已经用过了，烛幽姑娘若是想走走，在下随时奉陪。”

烛幽表示明白，嬴政派他来监视她。

嬴政带着嬴皓回了六英宫，陪他和扶苏一块儿用过了哺食，随后便留在六英宫一边处理剩下的政务，一边监督他们做功课，还指导了他们剑术，两个孩子都很高兴。他见盖聂回来了，便放下了剑，唤他来询问了几句烛幽的情况。

“烛幽姑娘一切如常。”盖聂的回复平平淡淡。

嬴政望着和扶苏玩儿得开心的嬴皓，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原本怕这件事影响烛幽的情绪，所以特意让盖聂去看看，看来是他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