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烛幽起了个大早,难得如此勤劳地亲自把处理好的卷轴送回大本营。负责日常文书工作的杜衡见她来,很是惊讶了一番:“这些都是好久之前的了,就差入目录存档,让傀儡送来不就好了,怎么还亲自过来?”
烛幽答道:“闭关太久了,想多出来走走。”
杜衡按照竹简上的记录清点烛幽送来的卷轴,点头应道:“确实。你瞧你一闭关,水部的事务就都压着,事儿倒是能办,可文书一缺就是几个月的。”
烛幽没有接话,转而问:“宿莽呢?”
“里头呢,这个月的列国志和星图要准备下发了,他和留夷可忙了。”
烛幽点点头:“那我正好把潇湘谷的那一份领了。”
“好,你去吧。”
宿莽和留夷负责内殿藏书,各种典籍、秘法、古书以及任务记录都由他们二人管理。早些时候烛幽来找他们的时候两个人都忙着抄录,不过今天一看完成抄录工作的变成了几个傀儡,他们两人在整理别的——自从与秦国合作以来,有些事情成倍地增加了。
“山鬼大人。”两个人看烛幽来,停笔行礼。
烛幽示意他们继续,好奇地围着傀儡走了两圈儿:“以前也未曾见得傀儡能做到这种地步。”
宿莽答道:“这是星魂大人安排的。大人的傀儡术在整个阴阳家无出其右,有了这些傀儡,我们的工作轻松了不少。”
“这样。”烛幽表示自己明了,“我今日得空,顺便来拿潇湘谷的那份星图和列国志,应该有准备好的吧?”
宿莽点点头,从案上取过两个卷轴:“有的,劳烦山鬼大人亲自走一趟了。”
“不碍事,之前我闭关,不是一直都麻烦你们送的么?”
“其实潇湘谷的那份一贯是星魂大人代劳的。”
烛幽的动作顿了一瞬,说:“那今天就由我帮他拿一次吧。”
宿莽便取了一份递给她,笑着说:“两位大人的感情真好。”
烛幽客气地弯了弯眉眼,抱着两份星图和列国志不紧不慢地离开了。不过她并不打算把东西带给星魂,也不急着回潇湘谷,而是去了天机阁。她先把手中的两份星图和列国志对比了一遍,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同,随即就把天机阁内存放的早先的星图通通找了出来。
杜衡刚刚把该归档的文书分门别类放好便迎来了星魂,她朝他行礼,星魂轻轻地点了点头就进了里头,就像过去的每个月一样。
“这个月的星图和列国志呢?”
宿莽行了礼,答道:“星魂大人来得不巧,山鬼大人已经把您们两人的都一同领走了。”
星魂稍稍顿了顿,问:“走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不到。”他如实回答。
星魂转身就离开了。
留夷从文书里抬起头来,奇怪道:“以前也没见得大人们对星图和列国志这么感兴趣啊?”
宿莽耸耸肩:“谁知道呢,我们老实干活不要出纰漏就好了。”
星魂的直觉告诉他烛幽已经发现了什么,他能想象出她的反应,不过他还是很从容,几乎没有怎么思考就直奔天机阁。天机阁是一栋单独的建筑,主要功能就是观星,又高,视野又好,所有的星图和观星的记录都在这里。他走进去,一眼就看到坐在一堆星图中间的烛幽。她坐的那个位置一直有一束自然光落下,在那里看书的话不需要点灯。
星魂并未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她听到了响声,不过并未抬头:“你来得跟我想得差不多快。”
“你的动作却比我想得要快一点。”他站定。
“你好像一直觉得我……”烛幽稍微思考了一下用词,“配不上我的封号?”
星魂踢了踢脚边的星图:“如果我真的这么觉得,就不必这么大费周章。”烛幽没说话,他便接道,“不再去确认一下列国志?”
烛幽摇了摇头。
星魂笑笑,从书架上掏出一卷竹简递给她:“喏。”烛幽注视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此刻并未动手接过竹简,星魂便将它放在她面前,“不是很想知道么?”
烛幽垂下眼。呈给她的东西不对劲,她的第一反应是确认哪里出了问题。首先,是谁做的手脚?所以她一早就去了芒昧台,宿莽的话指向了一个结果,竟是星魂。那么撇开他这么做的理由不问,他到底做了几重手脚?若是别人,她可能不会来看星图,因为星图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容易就看出破绽,故而难以更改,但如果是星魂的话,她还是宁愿先来查一遍,免得误会了他。星图确有改动,但不多,所以这就证明了她看到的列国志有不小的删改,而现在,星魂就已经把删改的东西送到了她的面前。
“先前大费周章地瞒我,现在又这么爽快地给我看?”她终究还是把竹简接了过去。
“我省了你的事,你不应当感谢我么?放心,和事实没有出入,我没兴趣干这么拙劣的事。”
烛幽满腹狐疑地打开了卷轴,上面记录的都是被删去的这几年韩国发生的事,重点当然是韩非和他的流沙的动向。她一字一句地默念着,越看越心惊,从百鸟首领的叛变,到鬼谷传人的决斗,从韩国献地,到韩非入秦,这些跟韩国有关的内容,每一条不过寥寥数笔,却不知包含了多少明枪暗箭,哪一个都谈不上一个“安”字。烛幽当然可以相信韩非是因为不想让她再卷进来所以如此行事,然而她却下意识地怀疑起青鸟——她不信阴阳家会如此不谨慎。她猛地站起来,身边的星图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她看也不看,径直向外跑去。星魂没有拦她,捡起那卷竹简,轻轻叹了口气。韩非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烛幽一而再再而三为他失了神。
烛幽去查了青鸟的出入记录,这么几年来,属于她的青鸟只有唯一的一次进出,那就是当初韩非将青鸟从新郑送回来的那次,只有那一次他是真的平安,而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烛幽骤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她身旁的人竟都在瞒着她。当初月神口口声声地说为她好,现在连湘夫人和星魂也要用同样的说辞了吗?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心中的苦涩,所幸还记得自己如果想接着行事,就最好不要露什么痕迹,她双脚虚浮地回到了天机阁,还是想再去听一听星魂的解释。
星魂还站在原来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走来。
烛幽站在门口,扶着与墙一般高的书架:“你都知道?”
“嗯。”
“为什么?”
“这是东皇阁下的意思。”
“那我的意思呢?你们丝毫不考虑吗?”
星魂露出“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这么天真”的表情:“所有的一切对你来说不都是最好的选择吗?韩非由你下了六魂恐咒,必死无疑,你的记录上终究会有这一笔。他还活着的时候,还可以继续探索苍龙七宿,帮我们推进。而你,待在潇湘谷潜心修炼,等你将这两种心法融会贯通,你将会是阴阳家第一个,或许是唯一一个达到这个成就的人,到时候直接继承湘夫人的封号,完全是坐享其成。从东皇阁下到月神,从湘夫人到我,谁不是真真切切地在为你铺路,替你打算?试问谁跟你一样?你还想怎么样?”
“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问问我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又如何?木已成舟,你眼下只能接受。”
“我不接受!他是我唯一的朋友!现在月神大人在咸阳,李斯在咸阳,韩非也在咸阳,他入秦将必死无疑!而你们都瞒着我!连你也瞒着我!”烛幽上前去抓住星魂的衣襟。
星魂瞥了一眼她攥着自己衣服的手,又看向她发红的眼睛,轻蔑地笑道:“郗璨,你别忘了,人总是会被‘唯一’所迷惑,去奢求一些看似甜蜜,实则如危险的事物。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明知道‘唯一’太过危险,可怎么忽然就让他变成你的‘唯一’了呢?”
烛幽一怔,松开了手,不由倒退几步。
“区区一个韩非就让你方寸大乱。怎么,迫不及待地想去咸阳?这么想背上叛逃的罪名吗?”星魂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冷笑,“你现在的状态能去吗?不怕还没走出云梦泽就被大司命抓回来?何况月神就要快从咸阳回阴阳家复命了,你不等她先上路,莫非是想现在去自投罗网?”
她瞪大眼睛:“你……?”
三天之后,烛幽牵着星魂的羊车出了门,她说要去采莲。
当晚,她没有回去。
第二天,东皇太一算出烛幽的离去,不过并未震怒,只是下令捉拿她回来,接下这个任务的是星魂。而那时候,烛幽已经踏上了秦国的国土。她骑着马奔驰在整修平整的大路上,疾风如刀般刮过她的脸颊,却完全没能带走她额上浸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
烛幽在颠簸中不断地回想起那天她和星魂的对话,她问星魂为什么不拦她,他冷哼:“我拦得住?你现在一副我要是敢拦就敢跟我拼个你死我活的表情。”
烛幽想到这里都不由得笑了,或许那时候她的表情就是这么狰狞吧。她问:“那你竟然会告诉我月神大人的行踪?”
星魂很嫌弃:“我既然要揽下这个风险,就希望我冒的险值得。要是你走这么一趟连韩非的面都没见到,我大可现在就把你打晕。”
这一次除了韩非,或许还能见到嬴政,然而她不仅无法履行承诺将他借给她的披风和快马奉还,或许……还会被他归到叛逆那一边去,甚至带累阴阳家失去信任。
“你自己想清楚你这一去的后果。为了一个韩非,所谓的唯一的朋友,值得吗?”
烛幽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或许她可以就这样作壁上观,只要心再冷再硬一点,就可以说是韩非没有告诉她他出事了,也可以说阴阳家上下都瞒着她,她无从得知,更可以说是他们逼她的,所以她需要蛰伏,需要等待,日后再去帮他报仇。可是仇可以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她选择留在云梦泽,或许会内疚会后悔一辈子。或许她走这么一趟注定徒劳无功,可她还是想救他。
“我会闭关,那时候你就可以离开。我会争取到去捉拿你回来的机会,但你最好不要庆幸,因为我会动真格。当然,我更希望我再遇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把要处理的事情处理好,乖乖跟我回来。”星魂很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好像他不是她的同谋。
“我知道了。”
后来,她遮掩了天机,借此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天的时间。现在,她飞驰在去救韩非的路上,不敢稍作停留。她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汗水滴在马蹄溅起的微尘下。
四天后,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嬴政听到了开启这一天的第一个消息:“王上,有人闯进了云阳国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