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年冬，骤山大雪封山。
天地间茫茫一片，山与天浑然一体，铺天盖地的雪针扎在大地。
宋霁璟执剑静默着立在山口，身后狂风暴雪，凛冽的冬风卷着雪针飞扑在脸上。他垂眸，手腕连带着剑迅速一转，谷间扫出一道无雪的冰道，一直延伸到脚下。
踏上冰封的山路，两侧骤山直冲苍穹。
青色衣随风角飘摇，远处传来渺茫的铃声，清清泠泠，回荡山间。
宋霁璟凝神，抬头细听。
片刻前还好似远在千里之外的铃声，这时候已然近在身边。宋霁璟拔剑出鞘。
“何人？”
无人回话。
“许是，小妖作怪。”宋霁璟自言自语道。
“
半炷香时间过后，铃声又起。从山脚上山，路程过半，这铃声打自山口就一直跟着他，或远或近。
宋霁璟握着长剑，轻功飞上两岸高山。
“小妖还是神魔，凡阻碍公廉府衙办案者，领死。”
一剑扫霜雪，山侧岩石随剑气跌落。
轰——
山脊的厚雪被剑气扫落，雪淹没了来时的冰路。层层雪幕中交叠出朦胧的黑色身影，短短几秒间，那人影落脚了不少位置，在山间雪幕中穿梭自然，可见身手不凡。
宋霁璟直直向人影刺去，双眼射寒光，青色宽袖被风吹至小臂，此刻他觉得剑气借着血脉流进身躯，往常对小妖时也会有剑气流入身体，这是佩剑自信的表现。
可这次不同，血液涌动之下宋霁璟觉察出一丝不寻常。
或许，这次的对手不太寻常。
交锋间，手无寸铁的人影单单游位就躲过宋霁璟的所有剑法，后仰，弯腰，侧身，发梢擦过剑刃，擦掉几绺碎发。
宋霁璟知道再这样打下去也是平手的结果，便用了力度出剑。
最后一剑，利刃刺破雪幕闪□□光，雪针四射，被剑气卷起，直直刺向四面石壁中。
他的剑直抵人影的喉咙边，人影没料到这一步，咽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边带了刃边血线。
那人沉声：“天下第一剑法，凛春寒？”
宋霁璟没理他，只是上前一步，刀刃仍抵在那人喉间。这一次，宋霁璟偏头，终于看到那人露出面目。
那人眉间带着青涩，又有些洒脱的凌厉英气，一身紧身玄衣着身，领口暗印灰色云纹。
许是这一带雪太大，这人鼻尖脸颊都带着红，薄唇紧抿，鼻梁高挺，闪着雪光的眼睛盯着眼前一身青衣的宋霁璟。
“报上名来。”宋霁璟开口。
“骤山清风堂弟子，师承何道人。”少年气息平稳，丝毫不慌，游刃有余地开口。
“名字。”
“贺殊途，字无兼。”
声音轻佻，宋霁璟放低了剑：“那铃声，是你在作乱？”
“贺某怎敢，只是师傅说执剑穿宽袖的都是仙人，现在正值大雪封山，深山巨谷不便行走办案。”贺殊途挑着嘴角轻笑，话罢侧了侧身。
宋霁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你怎么肯定有仙人一定在山里？”
“远远瞧见有人进山，那气度剑法不是凡人。我们骤山常年有仙人进山办案，遇见恶劣天气，我都会用铃声引入山洞落脚。”
“这话说的，不像好人。”宋霁璟笑了笑。
“仙人现在大可不信我，仙人现在也可以下去继续做您的事，您下去了我便不再插手，从这里出山要六七个时辰有余，相信仙人可以以剑抗天，”贺殊途顿了顿，抬眼道：“这是夏季涨水时节用来落脚躲雨的山洞，我的，可以进去落脚，等到雪停了，再做您的事也不迟。”
宋霁璟没说什么，扭头看了看脚下茫茫大雪，看来这大雪不会轻易停了。看着他那张深刻英气的脸让宋霁璟稍稍卸下了防备，利剑入鞘，跟在他身后走进山洞。
“你不问过我叫什么吗？”
“师傅说仙者都是好人，好人无需防备，问过与不问过，没有必要。”
宋霁璟笑了。
“刚刚，好身法。”
“仙人过奖。”
宋霁璟坐在山洞中央的巨石上，贺殊途半阖着眼倚坐在石壁边。
山洞里安静了，二人都没有说话，此刻唯一的声响就是洞外茫茫大雪纷飞的的声音。
宋霁璟忽然感觉衣角变得沉甸甸的，睁眼一看深色的血沾满了衣角，顺着血迹抬眼看去，目光定在了贺殊途身上。
“你的血，流到我这里了。”
贺殊途没有回话。
“你的血流到我这里了。”
还是没有回话。
宋霁璟皱着眉，执剑起身，踢开脚下碎石走向贺殊途。他握着剑柄用剑鞘戳了戳躺在石壁边的贺殊途。
没有动静。
“我刚刚可没动你，你死在我面前，让我回去领死吗，”宋霁璟抬高了剑鞘，看了看剑鞘上沾着的血液，闭了闭眼，“我今年十六，还未及冠，六个时辰前刚收到公廉府的公文，我还不想现在就替你送命。”
还是没有动静。
宋霁璟慌了神，连忙蹲下身去探他脉搏，好在天冷，贺殊途是温热的。
没死就好。
宋霁璟撸起衣袖，右手双指并拢从另一侧的小臂缓缓划至手腕，宋霁璟抬眼迟疑了片刻，便把左手朝着贺殊途的胸口探了过去。
青蓝色的灵气顺着指尖流进贺殊途胸口。宋霁璟自知对方修得好身法，不算是平常百姓，指尖灵气便大股大股的涌进身体里。
“咳……咳咳！”贺殊途猛然睁开眼，看着正给自己传输灵气的宋霁璟。青衣沾满了自己的血迹，贺殊途看着那青蓝色灵气，猛地推开了宋霁璟。
宋霁璟受惊，收了灵气后瞪着贺殊途。
“你不值得为我这样做！”
贺殊途胸口起伏，一双雪亮的眼睛好似下一秒就要流泪。
“为何？”
“你是一代天仙，法力无边，我只是平常人，不值得一位神仙为我渡灵气。”
宋霁璟整理衣袖，拾起佩剑，凝眸看着坐在地上的贺殊途：“要是这样说，天上的天仙那么多，若是人人都自持清高，那民间用来祈福的庙宇岂不都是摆设，民间的百姓，岂不都会受苦受难？”
贺殊途听了，看着他将这段话琢磨了一番，微微一笑：“虽是正理，但话也不能这么说，民间百姓的安乐，自有民间的府衙管着，都城有良卫，边疆有精兵，百姓安乐了，庙宇自然不是摆设。”
“民间的事我不算了解，天上的事我也只是略懂一二，所以我算不上什么天仙，”宋霁璟站直了身子，垂眸望着洞外茫茫雪幕中若隐若现的群山和掠过的群鸟，“所以，为你疗伤算我心甘情愿，也算是报答你帮了我。”
“天仙谦虚了，天仙刚刚说自己还未及冠，我记得天剑府从民间收人的前提是要满十九，您还没及冠，是怎么上去的？”
宋霁璟没回答，只是兀自拨弄起玉佩下坠着的流苏。
贺殊途扶着墙壁站起身，自知这是天仙个人的事，外人不好过问，便恭恭敬敬地行礼致歉：“贺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贺某打小长在何道人府上长大，自小严师教导，便仰慕天仙和武艺高强者。”
“今日与天仙因交锋而相识，是殊途三生有幸。”
……
一抹兰香幽幽流过鼻尖，鸟鸣啼啼，流水潺潺。
天都敬宁院偏院中，宋霁璟半倚在榻边凭几上小憩。
最近开春回温，日夜有温差，宋霁璟整日穿着薄衫在院里晃悠，又穿着厚袍子去天剑府办事，几日来回往返便感了风寒。这天院里小厮点了安眠香，宋霁璟自己煮了壶热茶，从天剑府里回来便穿着薄衫，窝在榻上喝茶，随手抓了本卷宗读着。
屋外寒，屋内暖，屋里梨花大朵大朵开。
安眠香大概是用上年的兰花熬的，点上不久后屋内便萦绕着兰花香，宋霁璟看着卷宗，看着，看着，便不知怎么睡着了。
睁眼一看，下人正跪在榻前，面色不算红润，看来跪了有一段时间了。宋霁璟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尚早。
想想刚刚梦里的情景，愈发生疑。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梦见那日情景了。
怎么又梦见那天了？
宋霁璟摁了摁眉头，沉声道：“近些日子换季又染了风寒，觉多了些，无妨，起来吧。”
“大人是又做骤山铃梦了吗？”小厮问。
“嗯，不知怎的，每每白日小憩总能梦见那日的经历，一遍一遍地在眼前经过，仿佛我又回到那年冬的骤山似的。”
宋霁璟还在细想这几天梦境的缘由，紧接着他听见小厮轻声问：“总是梦见也不是个办法，大人，要派人去骤山寻那人吗？或是去清风堂看看，许会有些线索。”
“不用。”
宋霁璟将卷宗扔在一边，想起自己一睁眼看见的跪在地上的小厮，问道：“刚刚跪着是做什么？”
“一个时辰前，公廉府送来消息，洪县邪凶案有了新线索，凶手落网指日可待。”
宋霁璟眼皮一跳。
“凶手落网这件事从凶手行凶凶案发生的那一刻，就是指日可待的事，还用得着公廉府送消息来通知。”
宋霁璟挑了挑眉毛，抬手捏着一旁茶杯抿了一口，最后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叫上骅小过，走一趟洪县，”刚走出院门口，宋霁璟回头，“落日前我会回来，别忘热壶茶。”
小厮点头，一抬头看见宋霁璟光着脚穿着薄衫连忙急了：“大人！大人！璟王！天冷啊，切勿再让风寒加重了！鞋穿厚些！衣服！大人您的剑切勿忘了拿！”
宋霁璟没回头向后挥了挥手，不过他听了也只是听了，出院路上去大院穿了厚靴，取了佩剑，盯着衣架上的袍子犹豫了片刻。
穿吗？万一办案遇险，衣物是不错的包扎工具，到时候别再让自己赤着身子回府，那必将有损敬宁院形象。
那就，穿吧。
出了院门，瞧见骅南已经集结好了人马，站在院外静候，骅南正吩咐着下人，余光瞟见一身素衣的宋霁璟走了出来，赶快行礼。
“璟王。”
骅南，字小过。从小长在宋府，与宋霁璟算是竹马之交，现在在宋霁璟麾下作领将。
骅南本是敌国将军骅舜之子，骅将军暴毙身死疆场，将军麾下冒死闯营偷偷将还在襁褓之中的骅南，潜伏送进宋府，宋家主母不忍心看这么小的娃娃没家没爱没人疼，便收留在宋府，从小灌输本国思想，久而久之，他便成长为才智双全但有点个性的上成高手。
宋霁璟身长腿长，踢了一脚放置的矮凳，又想到什么弯腰给矮凳拽了回来。他提着素色衣摆，踏着矮凳上了马车，望着弯腰行礼的众人低头致意。
“人人平等用不着这套。公廉府送来消息说是有了头目，走，速至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