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何七端了茶来。屋内四人坐定，何七送了茶，自寻个位置坐了。略叙几句闲话，李承之踌躇片刻，道：“想是何姑娘这阵子腿上有恙，不曾出门。不知姑娘此番在京，要住几时？如今京城春色正好，若不得出去走走，可惜了。”

何七暗里瞅了李承之一眼，心道：这话里有话，莫非是邀明镜出门？再看何明镜，眼往下一垂复又抬起，道：“都听母亲吩咐。只是这腿伤未好，怕不得动身。”

果不其然，李承之接着道：“若姑娘下月还在京城，李某想请姑娘瞧瞧我飞羽社射箭。姑娘腿脚不便，在旁观看便好。”大历盛行结社，结社成风，除开诗社文社，更有手艺、骑射之流。秦淮河畔，还有歌姬办的盒子会。李承之这飞羽社，想来是京城子弟常聚的一处。

李承之说完这话，自家倒先红了脸。何明镜只垂了眼，似在思量。李承之忍不住偷眼去瞧何明镜，却见窗外光落在她额前碎发上，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摆动。何明镜这几日病未大好，脸上不施脂粉，净白透光，像一尊泛着温润华彩的瓷瓶。她眼皮微敛，眼睫垂下，看不出神情。

“何姑娘，意下如何？”李承之见何明镜不答话，又忐忑发问。谁知何明镜下一瞬就抬起，正好与他的目光撞上，微微一笑，道：“我此番到京，李公子是头一个邀我出行的人。若下月还在，会去的。”

别说李承之了，连在一边的何七都看待了，除了那回何明镜醒来，何七几时看过何明镜这温言软语的模样，难不成这一摔，把何明镜摔得性情大变了？

“是李某的不是，耽误了姑娘的行程，待今日回去，我便给姑娘送飞羽社的帖子来。”李承之听了这话，一张脸红透，话也说不利索。何七却是没想到，又见李承之山上那般高大威风，行事干脆，今日在明镜跟前，却这等扭捏。

众人又叙几句，见日头不早，云阳县主说要走。卢文云留饭，县主只道有事，下回再邀。何明镜腿脚不便，由卢文云与何七送到外头。送罢回来，正撞见卢氏与老太太。

卢氏见桌上茶盏未收，问道：“方才是有客来了？”

卢文云答道：“是上回在山上送镜姐儿去军营的李千总和军医来了，李千总来给镜姐儿赔罪。”

卢氏闻言，皱了眉头，道：“是该来赔罪，把镜姐儿害成这样，拖到现在才来，想也不是诚心的。”

卢文云替李承之辩解道：“李千总有军务在身，今日才回京。虽有错处，姐姐莫再罪他。”

“那又如何……”卢氏冷声，显然还是不满。何七却是扯了扯卢文云的衣袖，道：“四舅，李千总甚来头？今日怎唤县主小姨？四舅与县主又如何识得？”

“县主？是哪位县主？”老太太亦是发问。大历的县主虽多，可能留在京城的县主可不多。要知道，亲王就藩后就要前去自己的封地，无诏不得擅离封地，郡王亦是如此。能在京城里的，也只有一位靖宁郡王了。他虽是郡王，但是圣上伴读，与当今圣上亲同手足，如亲兄弟一般，却无甚野心，平日里就乐得做个富贵闲人。他舍不得京城繁华，圣上便赐府准他留在京城。靖宁郡王膝下一共就两个女儿，一位是大女儿乐安县主，另一位便是小女儿云阳县主了。老太太在京城多年，这些事自然是晓得的，听何七这么一提，心下已然有了个大概。

卢文云见瞒不住，只好道：“靖宁郡王府上的云阳县主。李千总是乐安县主与督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副宪的长子，是以唤云阳县主一声小姨。”

卢氏与老太太听了，面面相觑，一时无话。何七又问：“那四舅舅可知云阳县主为何会去军中当军医？”这事何七还真挺好奇的，一个女子能行走在全是男人的军营。反观她自己，日日为了科举假扮男人，当然，她们二人身份大不相同，境遇也自然不同。

卢氏这才省得：“县主就是那位军医？”转向卢文云又道：“四弟，你方才可好好谢谢人家了？何不请她留下用顿便饭？”

卢文云对着这一连串的问题，只苦笑一下，道：“县主哪里是我能留得住的，贵人自有她的事要忙。”正待含糊，老太太却道破：“云阳县主为何会陪李千总来寻你？你二人可是认识？”

被问及此，卢文云脸上略过一丝不自在，道：“谈不上认识，只不过有一面之缘罢了。”卢文云越是遮掩，就越是显得刻意，何七不觉着云阳县主会对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如此。今日是李承之上门赔礼，县主今日原不必来，却偏跟着来了，说话也只与四舅多叙几句。

“四弟，你可是中意那云阳县主，才迟迟不娶？”卢氏话问得直白，前几日她只顾镜姐儿，此番进京，本也有意替老太太看看文云婚事。卢文云前几年便已及冠，年岁到了，但一心科举，卢氏也不催他。如今不消再读，该议亲了。

按常理来说，卢文云这等新科进士，还入了翰林，没有定亲的，也都会被人榜下捉婿给捉走了。可卢文云这厢却是毫无动静，听老太太说，是卢文云一口回绝了那些来说亲的人。卢氏便猜他心里有人，却难相守。

今日听说县主来了，更觉所料不差。卢氏虽离京城多年，但靖宁郡王的名头还是知道的，早年在家时，卢氏还与乐安县主见过几面哩。云阳县主想必也是跟乐安县主一样是位尊贵人物，想是文云中意人家，人家却未必看得上他家。

卢文云皱眉笑道：“大姐莫打趣我。县主岂是我能肖想的？我不娶亲，只恐娶了新妇，母亲便不得如今自在。”

老太太哼道：“你不老实，拿我搪塞。我每日一人在家，巴不得你娶个媳妇来陪，也热闹些。”老太太说罢作势举起拐杖，指了指卢文云。

卢文云闪身躲了躲，笑道：“母亲若缺人伺候，我自去寻人牙子领人来，您挑便是。如今您儿子有俸禄，不缺银子。况且娘和大姐只顾盘问我，倒忘了镜姐。方才李千总来家，邀镜姐去看他飞羽社射箭哩。”

“是乐安县主的儿子？”此话一出，卢氏果然把卢文云的事抛在脑后了，“他邀镜姐儿去外头？”

“你应了？”卢氏赶紧转头望向何明镜。只见何明镜点头道：“应了。今日见了，知他并非有意害我。他诚心相邀，不好推却。”众人心知，李承之邀姑娘出门，自是存了心思。卢氏虽知他是县主之子，前番尚在埋怨，此刻听明镜应了，一时无言，只得问道：“镜姐儿，你觉他好？”

何明镜垂眼道：“生得端正，家世显贵，又有官身，自是好的。”

“话是这样说不错……”卢氏虽来了京城，但从没想着把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里去，只想着能找个肯上进的读书人便是了。上嫁吞针可不是假话，在夫家受了委屈，娘家是一句话都说不上。乐安县主出身天家，父亲深得圣上信重，丈夫李副宪是三品官员，而何家不过一商户而已。就算是她想嫁，人家也未必肯娶，若是这李承之不过是一时冲动，那更是害了何明镜。

老太太却是道：“你莫急着说不好，这么些天，我瞧出镜姐儿是个自己有主意的。她应了这事，想必也有自己的成算，去了也无妨。”老太太看卢氏依旧不语，知她是有话相与何明镜单独说，又道：“这走了半天回来也累了，文云，扶我去休息吧。”

老太太与卢文云去了，只余母女三人。卢氏踌躇半晌，方道：“镜姐儿，娘只想替你寻户简单人家。咱家薄有资财，只消女婿是个上进的，夫妇和顺过日子，便是好。那李千总年纪轻轻，已居六品，多少人一世难求。进了这等门第，若遇不好相与的长辈，受了轻慢磋磨，也难开口。”

何明镜反握住卢氏的手：“娘且宽心。应了他，不过是想瞧瞧京城男子是何模样。终日在家，如何寻得郎君？况且在京城嫁个平常好人家固好，却与在临江何异？既来了，也想娘日后在家中过得好些，叫他们不敢为难。”

“镜姐儿……”卢氏知她主意既定，难再劝转，只得道：“你四舅舅已入了翰林，你不消做这些，娘也不会受委屈的。”

何七这厢听了何明镜的话却是明白了，何明镜与在临江时想的一般无二。只不过上回是垂垂老矣的知县，这回是年轻力壮的武官，何明镜并未动心，她所求，只是要能照拂家中亲人。看着何明镜的面庞，何七却是心中莫名发沉，她帮何明镜从那桩婚事中解脱出来，不是想叫她迈进另一个牢笼的。

……

几日之后，李承之德帖子便送来了，除却何明镜，还邀了何七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