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江郁白发了两次病,赵权夜里去看他,就见他脸色红得不正常,浑身冰冷,脚底板像块冰,汗水却淌湿了肩颈,连带褥子都是潮的。
赵权连夜派人去请太医,王府里灯火亮了一宿,太医诊过脉后,开了几副药,叮嘱冬日里切不可受寒,江郁白身体底子差,病一次便伤一次根骨,几月都养不回来。
赵权去宫里请了恩典,让太医在府里住下,过了这个冬天再叫回太医府去。
读书也免了,让徐秉年开了春再来,这后院到木槿阁得走好一段路,抬轿子也吃不消,受一场寒,几个月的药都白吃了。
江郁白倒不觉得多严重,素来都是这样的,天气寒冷时,好几日,病几日,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可赵权上了心,为他这番忙碌,他若再不领情,实在过意不去。
暖阁也不能住了,夜里奴才要进来加炭,不能让人瞧见他们分开睡。
江郁白怕冷,赵权却怕热,炭火烧得热,冬日里就寝也不穿衣,夜里热得直皱眉,翻来覆去睡不着,却从来熬着不肯说一句。
江郁白有时睡不着,或是夜半醒来,总见他抱紧了手臂,半身露在外面,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像是做了一场刀山火海的梦。
这时候,江郁白总会把手从被窝里抽出来,摸一摸他紧皱的眉毛,赵权梦里感受到了凉意,无意识捂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初来王府时,虞尽欢私下提起赵权,总说他张牙舞爪,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江郁白便想他容貌,定是脑满肠肥的模样,椅子都要压坏几张。
可后来,他见到了赵权,在人烟罕至的庭院里,赵权深夜舞剑,独饮一壶酒,他像是醉了,脚步虚晃,剑势却凌厉,他长相英俊,眉眼比夜色更深邃。
那时,江郁白以为他是哪处的侍卫。
后来他再也未见过赵权舞剑,他偶然问过,赵权笑容不羁,带着几分调侃。
“我练剑有何用?既不上战场,又不进官场,连防身都用不上,文武皆无用。”
江郁白眼里像是蒙了一层雾,瞧不见赵权的真容。
他挪过身体,脑袋几乎埋进赵权怀里,喃喃道:“你说文武无用,却叫我读书,究竟哪句才是真。”
*
几场雪后,天地银装素裹,枯萎的枝丫系满红绳,屋顶积满白雪,檐头挂着冰柱,廊上湿滑,雪扫了一遍又一遍。
江郁白出门少了,攒银两的速度不尽如人意。
赵权近来也不爱出门,蜷在罗汉床上琢磨棋局,偶尔去庭院里搂一捧雪戏弄人。
江郁白每日依旧读书,赵权亲自教他,于文章的见解,与徐秉年大相径庭。
江郁白揣摩了几日,徐秉年壮志豪情,似雄鹰,存展望天地之心,赵权却是那山涧里的泉,温柔又隽永,在细水长流的岁月里徜徉天地。
赵权是很细腻耐心的人,江郁白深有体会,文章讲得细致,又会引经据典,还会与他说一些野史里的趣事,遇上总也写不好的字,赵权会握着他的手腕,一笔一划引着他写。
江郁白这大半年里涨了些学问,还学了下棋,算术也学了许多。
腊月里,赵权见他身子好了些,带他出门溜达,去了城东最热闹的街市,到底要过年了,总得采买些年货,也得派人往白鸽城送些礼物,江家姐姐日子过得宽裕了,江郁白方能安心养病。
江郁白许久没出门,坐在马车里偷乐,被赵权瞄见了。
“出门这么高兴?”
江郁白摇摇头,去牵他的手。
赵权说:“马车里牵手,不算银子。”
江郁白就把手给松开了。
赵权哈哈一笑:“你这小财迷,敢情是想我银子来了。”
江郁白颇有些羞恼,小声说:“本就是说好的。”
赵权道:“前些日子你身体不好,宫里诸多节宴我都推了,正月里那些推不得,你随我出门。”
江郁白又高兴起来,手团在袖子里,掌心有个手炉,烘得衣暖融融的。
雪地湿滑,马车过于颠簸,赵权搂着他的腰,将他抱在怀里,笑问:“你与我说说,攒了多少银子了?”
“一千多两。”
“那也没多少,还得在我这儿窝囊十年。”
江郁白偏头看他,不高兴道:“我没觉着窝囊。”
赵权笑而不语,须臾又说:“年关里宫里普赏,从除夕到元宵,日日都有赏赐下来,那些你就自己留着,我也赏你些好玩儿的。”
江郁白摇头:“我不缺什么了。”
赵权收拢了手臂,下巴蹭蹭他的肩窝,沉声道:“我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你。”
江郁白忽而沉默,掌心热得发汗,从袖子里抽出来,低声道:“马车里不要做戏,没有旁人在的。”
赵权松开他的腰,笑容灿烂,随意道:“我都习惯了。”
江郁白点点头,又把手塞进衣袖里。
赵权许久不出声,车厢里气氛沉闷,他忽然又问:“徐秉年知道你与我成婚,是何反应?”
“他知道你找太医替我看病,还请太医千里迢迢去了白鸽城医治我姐姐,十分替我高兴。”江郁白突然就有些不高兴,脸色也难看起来,“你总问他做什么?我与他发乎情止乎礼,又不曾逾矩,秉年是正人君子,不是那种拈酸吃醋,不务正业之人。”
赵权失笑道:“说笑罢了,怎么还动气了?”
江郁白心里乱糟糟的,无意识揉了一下心口。
赵权皱眉,低头问道:“不舒服?”
江郁白闷声道:“胸口堵得慌,不是很要紧,待会儿就好了。”
赵权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往掌心倒了两颗米粒大小的药丸子,“含在舌下,靠着我歇一会儿。”
江郁白被他抱进怀里,想说话,又怕药丸子滑开,赌气地挣开他,不肯让他抱。
赵权见他孩子气,无奈极了,讨饶道:“好好好,我说错话,徐先生是大气之人,是我赵权心眼小,不务正业,又喜拈酸吃醋,夫人莫要与我计较。”
江郁白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转回头来,瞪了赵权一眼,眼梢挑起,凶巴巴的模样。
赵权哭笑不得:“这样,我改日摆一桌席,请他来府里喝一顿,正好你也许久没见他了,让你们聚一聚。”
江郁白气坏了,闭着眼不说话。
那徐秉年的品行做派,赵权观察了几月,又派了得力的去查探,确实挑不出什么刺来,人品端方,读书刻苦,待人有礼,与江郁白虽是旧相识,相见时仍然恪守本分,半点不曾逾矩,教学认真,下学之后便赶回住处读书,偶尔与江郁白说笑几句也是极有分寸的。
越是如此,赵权越是不痛快,找茬都挑不出个名头来。
尤其那徐秉年斯文儒雅,长相俊美,与江郁白站在一道,堪称一双璧人。
赵权胸膛里烧着一团火,不知几时烧起来的,回过神时,已经烧成一团乱麻,总忍不住想问点儿徐秉年的事情,可问来问去也就是那点事情,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从前赵权最恨姜铠,如今也恨方永贵,好端端的,把徐秉年招来,大过年还要给他添堵!
赵权屈着腰正出神,温热的指尖抚上他的眉宇,他蓦然回神,朝江郁白看过去。
江郁白气鼓鼓道:“你挑的事情,还要来生气。”
赵权不吭声,张手要抱他。
江郁白又不知在想什么,笑说:“上回你说腌笃鲜好吃,我明日给你做。”
“嗯。”赵权闷声道,“多放咸肉多放笋。”
“好。”
“收银子吗?”
“要收的。”
“你这小财迷......”
翌日中午,江郁白做了腌笃鲜,赵权喝了三大碗,赞不绝口,江郁白一高兴,给他抹了零,只要了十文钱。
赵权吃过饭就去数铜板,然后窝去罗汉床里昏昏欲睡。
江郁白跪坐在他身旁,趴在小几上,将零散的铜板一枚一枚摞起来,反复数了几遍,穿成了一贯钱。
“后年的这时候,兴许就能回家,与姐姐一道过年。”
赵权阖着眼没动静,江郁白以为他睡着了,轻手轻脚将银两收进盒子里,突然又听赵权问道:“之后有什么打算?”
江郁白心沉了下来,“过几日团聚的日子,然后再说吧。”
他知道姐姐命不久矣,待他日姐姐过世,晚辞也长大了,他想回王府里做奴才,像从前那样伺候赵权起居,闲时去小厨房与虞尽欢玩耍,脚踏实地攒些银子。
可他再傻也知道,从前那日子回不去了,纵然他自己不计较旁人的眼光,赵权也不会让和离后的王妃再去当奴才。
江郁白嘴唇嗫嚅道:“王爷,我想回白鸽城探亲。”
“说什么?听不见。”
江郁白绕到另一边,与赵权挤在一起,小声说:“我想回白鸽城探亲。”
赵权皱眉,闭着眼悠悠说:“什么?”
江郁白气极,凑去他脸庞,提着他的耳朵说:“我想回白鸽城看我姐姐!”
他半个身体压在赵权身上,赵权顺势一捞,将他扣进怀里,眼睛仍闭着,嘴角勾起笑:“待开了春,我向陛下请示,让你回去住两月。”
空间逼仄,江郁白不舒服地挪动着身体,在赵权身上蹭来蹭去,又去推那沉重的桌几。
赵权倏地黑了脸,在他腰上拍了一记,呼吸粗重道:“别乱动。”
江郁白蓦地愣住了,瞬时间一动不敢动,温吞地趴在他胸口,几不可闻道:“让我下去吧。”
“我让你别动。”赵权不敢过于唐突,又不想放他离开,偏头吻他的耳垂,见江郁白未有闪躲,稍许放大了胆子,含住他柔软的耳垂,饮鸩止渴般吮吸啃咬。
江郁白渐渐乱了呼吸,声音又软又颤,“这样不行。”
赵权没吱声,越发迫切地蹭他的身体。
江郁白浑身滚烫,陌生的情愫令他心慌意乱,他亟需逃离赵权的禁锢,身体却越发贴近,容着他胡作非为,他抵着赵权结实的胸膛,几近哽咽道:“我们说好不这样的。”
赵权霎时间清醒过来,后背冒出一身冷汗,他瞥向江郁白绯红的脸,懊恼地无地自容,他支撑着坐起身,顺势松开江郁白,声音沙哑道:“抱歉,我脑袋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