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再次摇晃前行,池夏却再无睡意。她指尖轻叩窗棂,思绪如窗外浮云般翻涌。
原来如此。
娘亲孤身入京三年,不仅养活了自己,更暗中接管了夏家祖业。可惜一场身孕让她不得不以性命为筹码,赌秦氏的贪心和良知。
她当时拱手交出的,恐怕不只是京城两家药铺,怕有不少江淮的产业,难怪阿姐与夏氏并无亲缘,却能在南方风生水起,供养整个池府。
想到这里,池夏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她原以为是自己周旋于主院之间才护住了池慕,没想如今的一切都是娘亲用性命和祖业换来的庇护。
“呵……”她低笑出声,眼底却一片冰凉。
秦氏要的哪里是什么嫡子受荫,分明是南方产业的掌控权。池慕只需做个纨绔,便是最好的投名状。
直到阿姐即将入主东宫,必须撇清商场关系,而池慕恰好展露经商才能时,三月初一便发生了那场争执,之后看似不了了之的决定,实则是各方心照不宣的共识。
池广鸣无意间撕毁了秦氏和池慕的约定,秦氏发现棋子脱离掌控而震怒。父亲不懂其中关窍,向来厌烦秦氏的歇斯底里,又看到委屈巴巴的池慕和战战兢兢的她,他满怀愧疚,默许了一个彻夜不归,一个收回产业。
失去财路的秦氏渐渐冷静下来,因为她深知帮池楠嫁入少阳院是她下半辈子最重要的事。
也许她还准备拉拢池慕,可是第二天就面对阿姐身亡的现实,整个人彻底被击垮了。
奇怪的在于,丧女之痛竟让她全然忘记了还有长子池节可以依靠,反而一夜白头,缠绵病榻。
那是因为,她失去的不只是女儿,更是多年苦心经营的棋局。
法喜寺。
这个如毒蛇般的地名缠绕上心头。
从初遇到丧命,阿姐的命运始终与那座寺庙纠缠不清。
而秦氏的心力、期许,她的孤注一掷,她的野心勃勃,也发端于法喜寺的皇家法会,终将溺死于法喜寺的盛大悲歌。
与此同时,被太子妃光环迷惑的池广鸣也接受了这个“前程”。当太子提出由次妹替嫁时,所有太子妃头衔绑住的人,都觉得顺理成章,甚至暗自庆幸还好有个池夏。
可是她生来便是为了替嫁吗?生来便是阿姐的影子吗?生来就要肩负一个家族的未来吗?
池夏轻声自问,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过往的顺从、犹豫、怯懦,此刻都化作灼心的羞耻。
不是,绝不是。
曾经的她总是用“顺其自然”麻痹自己,无论是幻想高嫁还是接受替嫁,都给自己找好借口,甚至觉得太子妃的身份更方便查清真相。
但此刻,悔意如潮水般涌来。
她从未真正接受替嫁,只是习惯了用顺从换取安稳,不敢抗争、不敢舍弃,更不敢直面内心。
就是因为那天表现出来的犹豫,让池府每个人都看透了她的心思,都来逼迫她。
只有池慕,始终在为她的“不愿意”努力——让她不要藏拙,让她掌家,让她查清阿姐死因。
甚至悄悄为她留下退路:一个庄子、两家店铺,以及待他重整南方生意,做她后盾的底气。
……
“只有走出去,才能找到真正的路。”这应该是池慕装了五年纨绔之后,最想告诉她的话。
池夏唇角微扬,眼中浮现温暖而坚定的光芒,她应当亲自寻找,她可以亲自寻找。
恰在此时,马车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东家!我是睢云乐!”
池夏命人停车。
“东家,”睢云乐追上来大口喘着气,“名册我列好了,您过目。”
少年递来的名册让她眼前一亮——不仅列出专长喜好,更标注了每个人的来历、被收留的原因,乃至特殊才能,连院里的鸡都没漏掉。
虽然并非每个人都堪大用,但每个人都是清白之身,足够她替换了后院那些乌烟瘴气。
“倒是我小瞧你了。”池夏满意地将名册递给宛姨:“上车跟着走吧。”
车外的睢云乐爽朗应谢,跳上马车:“掌柜的,我来驾车。”
马车继续前行,池夏心里的计划也前行了一步。
这婚,她绝对不成。
在东市药铺,池夏先写信告知池慕自己的决定,并询问南方产业是否遭太子干预。
再让这里的掌柜方从泰,带着视察地窖中的金山银山。
此间的东家还是池楠,池慕也已经查明哪些是太子的人,尚未更换杂役。
于是池夏也没让动,以免打草惊蛇。
掌柜又说,其中一箱银子明日就要运出送给太子。
太子要万两白银干什么?而且是早在二月初就吩咐了的。
这一个月里,他在布局什么?
池夏翻着账本,发现二月底就送过一箱银子。
那会就皇家法会一件大事,而她去宫门接父亲下朝,恰巧听闻礼部有人为太子请功。
难不成就用在了此人身上。
而最近的大事……春耕!由户部主办。
听秦氏的意思,秦尚书与太子并不同心,如今没有了阿姐,秦尚书更不可能被太子收买,那这一万两白银会收买哪位户部官员呢?
按照这样的手法,太子月底还要准备春蒐,一下个收买的就是兵部了?
池夏被自己大胆的猜测吓到,几乎咬破了嘴唇才镇定下来,问掌柜:“可是一共要了三箱?”
“东家明察,正是三箱。”掌柜彻底信服了这位二娘子:“不过太子吩咐,不能是纹银,不能是一样的规格,不能是同批次的印制,咱们商队在各藩镇之间往返,这第三箱如今才凑得一半。”
池夏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但只能忍着肉疼:“太子要,还能不给吗?你们接着准备吧。”
出了地窖看到在外面守着的睢云乐,叫他凑近来。
“云乐,”池夏翻看伙计名册,指出三人:“你明日带上他们,在暗中看着银子最后送到了哪家府邸,一定要亲眼看着银子进府,一直盯到月底,有情况你随时来报我。”
“云乐领命!”睢云乐大喝一声。
吓了池夏一跳,责怪他:“暗中,暗中!喊这么大声是怕别人发现不了吗?”
睢云乐一噎,不敢相信东家看上去大家闺秀的样子,能说出这么损的话来,不过他喜欢这样的东家。
随即挠挠后脑,轻声答了是。
池夏又嘱咐他安全第一,有危险就撤离,这才放他去准备。
而后听掌柜继续禀报财源财路,池夏仔细听着一个个陌生的地名,生怕错漏玄机,直到——咸通七年冬月,送万两白银至景宁居。
“哪个景宁?”池夏不由打断。
方掌柜心下奇怪,东家跟贺王府传出过流言蜚语,却连景宁居都不知道?但还是仔细答道:“是贺王爷卸甲养伤之处,取景行行止,除患宁乱之意。”
“池慕送银子做什么?”
方掌柜这才确认她是真不知道贺王爷之事,耐心解释:“盖房子。咸通七年,贺王爷率兵收复安南全境,却在论功行赏之时,将功劳甩给了部下,独身回京,卸甲归隐。”
除患宁乱,克复旧都。
贺王爷功比孔明啊。
“贺王爷回朝后没接受任何赏赐,带着一身伤,又辞了官,二郎说,为众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1]。”
那时,她与贺小将军的传言已经人尽皆知,池慕若是以池府的名义送银子,也算得上卖女求荣了,京中却未传出一句诋毁。
“二郎没代表池府,”方掌柜进一步解释道:“天黑后二郎才让人将银子送至别苑外,只留了字条说是众仰慕者所赠,而且运送银子的正是东家方才指派的那四人,行事隐蔽,贺王爷最终也收下了银子。”
看来他们姐弟不仅眼光一致,连做事都喜欢偷偷摸摸。
池夏轻笑,却突然想起,咸通七年,不就是前年吗!
冬月,看到池慕竟然在家中临帖,她高兴坏了,过去正要夸他,看到那一张丑字,不免讥讽了几句。
池慕不服:“说得你有多厉害,有本事写来我看看。”
池夏更不服气,杜甫那首咏怀诸葛亮的七律,她早就会背了,默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她心怀敬意,下笔时将自己想象成羽扇纶巾上的鸿毛,跟随国相之手,看尽天下割据,最后英雄泪苦不尽老臣心,喟然长叹。
写罢自赏,虽无豪迈,却也真情流露。
于是在池慕心服口服的眼神中,得意离去。
后来发现那纸被裁开,中间少了一句,正是“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她当时没在意,但眼下已是万分确定,不翼而飞的那联诗,被池慕当做字条送出去了。
“字条呢?”池夏太阳穴突突直跳,那可是她的笔迹。
掌柜摇头表示不知,但他猜测:“王府的人连同箱子一起收下了,应是还在王府吧。”
池夏又确认道:“你确认睢云乐当年押送过送银子?”
掌柜点头。
池夏心中有了计较,但此刻不发,叫来庞德清和方从泰一起听她吩咐。
“霸陵原前两日闹过命案,你们这个月去频繁些,别让人祸及庄子里的老少,也别断了消息。”这是要护住被池节威胁的老小。
“方掌柜的东家既然还是阿姐,就将日常分红交给兄长,光明正大点,用显眼的东西装。”这是对池节的表态,也是逼池节表态——每月分红可以给,但她的铺子必须拿回来。
“庞掌柜那里收益不多,回去清算余钱,挑个日子随我去法喜寺请佛像。”她不会放过任何阿姐的蛛丝马迹,何况,在满是寺庙的金城坊开药铺,有个供奉才说得过去。
二人对视一眼,不明东家此举。
池夏也不解释:“方掌柜,将此间的细作名录拿来。”